第12章 告别

星期一上班时೿我仍然没有任何宋翊的消息೿去问Karen೿她也满脸不解೿说自己一无所知೿宋翊从离开北京到现在一直没有和她联系过೿甚至连去新加坡都没有告诉她。r

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找了个借口去见陆励成。r

我拿着一堆不甚紧要的文件请他签名೿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把所有文件签完。我拐弯抹角地试探：“老是麻烦你签名೿真不好意思೿不知道Alex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上次说就这两三天೿已经三天了。”r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你很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r

“不೿不ǿ”我手背在后面೿绞来绞去೿“我就是随口一问೿大家都有些工作必须等着他回来处理。”r

陆励成沉默地盯着我೿眼睛里流转着太多我完全看不懂的思绪。在他的目光下೿我觉得自己就如同一个透明人೿似乎我心里的秘密他都一清二楚。我不安起来೿匆匆抱起文件೿“您忙೿我先出去了。”r

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应该就这一两天回来。”r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赶紧走出他的办公室。r

就这一两天೿那究竟是今天೿还是明天？我给宋翊发短信೿请他回到北京后尽快和我联系೿我很担心他。我希望他一下飞机೿打开手机೿就能收到我的短信。我的日子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度秒如年。r

星期二下午我接到麻辣烫的电话೿她的声音甜得要滴出蜜来：“蔓蔓೿今天晚上出来吃饭吧೿我想你见见他。”r

我把自己的愁苦压下去೿尽量分享着她的幸福೿“好ǿ”r

她细细叮嘱了我见面地点和时间೿还特意告诉我是一家高级会所೿要求我下班后换一套衣服。我知道这次麻辣烫是绝对认真和紧张了೿笑着打趣她：“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我们两个೿你选谁？”r

麻辣烫悍然说：“不会೿他肯定会喜欢你。”r

“我是说万一呢？你要知道两个好人不见得就是两个投缘的人。”r

麻辣烫沉默着೿好一会儿೿她才说：“不会ǿ你们两个一定会投缘。你是我的姐妹೿我们说过是一生一世的朋友。我会爱他一生一世೿也会爱你一生一世೿所以೿你们一定能投缘ǿ”r

她的声音紧绷得如快断的弦。r

真是关心则乱ǿ竟然聪明洒脱如麻辣烫都不能例外。我再不敢逗她೿向她郑重保证：“不要担心೿我们会投缘的೿因为我们至少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都爱你೿都要你快乐。”r

我穿了一件最昂贵的衣服。这件衣服是离开美国前买的೿本来打算要穿给宋翊看的೿现在只能让麻辣烫先占便宜了。r

紫罗兰色的真丝೿贴身剪裁೿腰部宽宽地束起೿下摆自然张开೿领口开得稍低೿用一圈同色的镂空紫色小花压着೿香肩就变得若隐若现。再配上珍珠项链和耳环೿镜中的人倒也算肌肤如雪、明眸皓齿。r

我想了想೿又拿出一只碧玉手镯戴在手腕上。虽然与别的首饰不协调೿但是这个玉镯有特殊的意义೿我希望它能见证今天晚上这个特殊的时刻。r

我特意用了艳一点儿的唇彩೿将心中的不安都深深地藏起来೿只用微笑和明媚去分享麻辣烫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r

漆木的地板೿水晶的吊灯೿男子衣冠楚楚೿女子衣香阵阵。r

迷离的灯光中೿我穿行在一桌桌的客人中೿如一个即将要参加姐姐婚礼的人೿紧张与期待充盈于心中。r

我远远地看见麻辣烫他们೿也许应该叫许怜霜。她一身苏绣短旗袍೿夸张的水晶坠饰೿典雅中不失摩登೿腕子上却没戴水晶೿而是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碧玉镯。我心中一暖。r

她正侧着头笑೿手无意地掠过发丝೿碧玉镯子映出的是一张如花娇颜೿还有眼中满载的幸福。r

那个男子背对着我而坐೿还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但是೿这一刻我已经决定要喜欢他೿只因为他给了麻辣烫这样的笑颜೿任何一个能让女人如此笑的男子都值得尊重。r

麻辣烫看见我೿欣喜地站起来೿半是含羞೿半是含笑。我微笑着快步上前೿那个男子也站了起来೿微笑着回头。我和他的动作同时僵住。r

“宋翊೿这就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苏蔓。苏蔓೿这位是宋翊。”r

我的眼前发黑೿膝盖簌簌地抖着೿人摇摇晃晃地向地上倒去。宋翊一把抱住了我೿侍者赶紧拉开椅子೿让我坐下。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房顶上的吊灯都在我眼前闪烁೿闪得我眼前一片花白೿什么都看不清楚。r

“蔓蔓೿蔓蔓೿你别吓我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去……去叫的士೿我们立即去医院……”r

麻辣烫的手紧紧地抓着我೿她腕子上的碧玉镯子和我腕子上的碧玉镯子时不时地碰在一起೿发出脆响。r

“这对碧玉镯子೿我们一人一个೿一直戴到我们老೿然后传给我们各自的女儿೿让她们继续戴。”r

“如果我生儿子呢？”我故意和她唱反调。r

“那就定娃娃亲೿两个都让女孩儿戴。”r

“如果你也是儿子呢？”r

“那就让两个媳妇结拜姐妹೿敢不亲密相处೿就不许进我家的门。”r

我大笑೿“小心媳妇骂你是恶婆婆。”r

……r

她送我镯子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我是独生女೿麻辣烫也是独生女೿在这个偌大的北京城里೿她不仅仅是我的朋友೿还是如我父母一样的亲人೿我们一同欢笑೿一同受伤೿一同成长೿一同哭泣。r

凌晨四点半೿我做了噩梦时೿可以给她打电话೿她能在电话里一直陪我到天明；我不能在父母面前流的眼泪೿都落在她面前೿是她一直默默地给我递纸巾；在地铁站೿我被一个太妹推到地上೿我看着对方的红色头发、银色唇环、挑衅的眼神೿敢怒不敢言೿是她二话不说೿飞起九厘米的高跟鞋೿狠狠踢了对方一脚೿拉着我就跑。r

这世上೿能为别人两肋插刀的人几乎绝迹೿可我知道೿麻辣烫能为我做的不仅仅是两肋插刀……r

四年多了೿太多的点点滴滴೿我不能想象没有她的北京城。r

我反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不用去医院೿大概是中午没吃饭೿所以有些低血糖。”r

要去叫计程车的侍者听到后立即说：“我去拿一杯橙汁。”r

麻辣烫吁了口气೿“你吓死我了ǿ一瞬间脸就白得和张纸一样。”r

我朝她微笑。麻辣烫苦笑起来೿眼光却是看着另外一个人೿“这……这你们也算认识了吧？”r

我笑೿“我们本来就认识呀ǿ”麻辣烫愣住೿我轻快地说೿“宋翊没有告诉你他在MG工作吗？是我的上司呢ǿ如今我可找着靠山了。”先发制人永远比事后解释更有说服力。r

“MG？”麻辣烫愣了愣೿笑容似乎有点儿苦೿“又不是相亲೿还需要把车子、房子、工作、工资都先拿出来说一通？我不关心那些ǿ”r

我点头೿心里一片空茫೿嘴里胡说八道೿只要不冷场೿“是啊ǿ我去相亲时೿还有个男的问过我‘你父母一个月多少钱೿有无医疗保险？’”r

麻辣烫笑着摇头೿“真是太巧了ǿ宋翊೿你有没有得罪过我家蔓蔓？”r

宋翊没有说话೿不知道做了个什么表情೿麻辣烫嘴角微微一翘೿微笑地睨着他说：“那还差不多ǿ”r

我一直不敢去看他೿我怕一看到他೿我的一切表情都会再次崩溃。我的眼睛只能一直看着麻辣烫೿凝视着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千种风情೿只为君开。r

我站了起来೿“我去趟洗手间。”r

“要我陪你去吗？”r

“不೿不೿我自己就可以了。”r

我匆匆扔下麻辣烫೿快步走着೿等他们看不到了೿猛地跑起来。r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些拥抱、那些话语、那些笑声都是假的吗？我只是去了美国一个月೿可感觉上如同我做了一次三十年的太空旅行೿我的时间表和他们都不一样了೿等我回来೿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只有我还停留在过去。r

一只手抓住我೿“你打算穿着这个跑到寒风里去？你的外套呢？”他的手强壮有力೿我的身子被带入了他的怀中。r

我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连眼前的人都看不分明೿我急急地擦着眼泪೿“我要去洗手间的೿我只是去洗手间的……”r

眼前的人渐渐分明೿竟是陆励成。而我竟然站在酒店的门口೿进门的客人都看向我೿被他冷冷的目光一扫೿又全都回避开来。r

他扶着我转了个方向೿带着我穿过一道走廊೿进入一条长廊೿已经没有客人೿只有我和他。他推开一扇门೿里面有沙发、桌子、镜子೿一个白衣白褂的人立即恭敬地走上前೿陆励成给他手里放了一张钱೿“这里不用你服务。”r

侍者立即回避。陆励成扶着我坐到沙发上೿“这是私人卫生间೿一切随意೿如果想大哭೿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r

我默不作声地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不停地往下流。七年前೿我曾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痛೿可现在才知道೿我虽然频频在梦中哭醒೿却没有真正被摔痛过。我就如同一个站在悬崖底下的人೿只是因为渴望着能够爬到悬崖上೿因为得不到而难过。而现在೿我一点点地艰辛地爬上悬崖೿终于站在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是೿没想到就在我最欢喜的时候೿却一个转身间就被狠狠地推下悬崖೿粉身碎骨的疼痛不过如此。r

我哭了很久೿伤心却没有丝毫减少೿脑袋里昏乱地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又在刹那间惊醒——我不能这么一直哭下去。我扑到洗手台前೿看见自己妆容残乱೿两只眼睛红肿。我赶紧洗脸೿又拿冷水不停地刺激眼睛೿却仍然很明显。r

陆励成一直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吸烟೿见我拿自己的脸不当脸折腾೿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要不想人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家೿睡一觉೿明天自然就好了。”r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子练习笑容。微笑೿对೿就这样微笑ǿ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三步之内必有兰芝……宋翊……r

胸口骤然一痛೿我的眼泪又要涌出来೿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苏蔓೿将一切的一切都遗忘೿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今天是你最重要的人最快乐的日子ǿr

我挺直腰板೿带着微笑走出了洗手间。r

大厅里೿灯正红೿酒正绿೿人间还是姹紫嫣红೿我心已万古荒凉。r

刚到走廊尽头೿我就看到麻辣烫扑过来೿一把抓住我೿“你去了哪里？你要吓死我吗？我以为你又晕倒在哪里了。”r

“就是去了洗手间。”r

麻辣烫盯着我说：“你撒谎೿这一层共有两个洗手间೿我一个个全找过了。”她的眼睛里有恐惧和慌乱೿“苏蔓೿你别在我面前演戏೿老娘在人前演戏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ǿ你告诉我೿宋翊是不是他？”r

麻辣烫以为自己很镇静೿其实她抓着我的手一直在轻轻发颤。r

我笑着೿“什么他？哪个他？”一颗心却在冰冷地下沉೿我们两人中至少应该有一个幸福。r

“你的冰山ǿ是不是宋翊？你去MG是不是为了他？”r

我仍在努力地笑着೿可微笑僵硬得就像一个面具೿“你神经病ǿ我喜欢的另有其人。”r

“那你怎么解释你今天的反应೿还有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哭？”r

“我……我……”我该怎么解释？r

我和麻辣烫一个尽力微笑೿一个好似冷静೿身子却都在发颤。r

“打扰一下。”陆励成站到我身后೿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笑着对麻辣烫说೿“许小姐೿我想我可以替她解释一下她刚才在哪里೿因为我经常在这里请客户吃饭೿所以在这儿有一个私人洗手间೿她刚才在我的私人洗手间里。”r

“励成？”麻辣烫的脸竟然一下子绯红೿有些无措地说೿“陆……陆先生೿你也在这里？”r

陆励成笑着说：“至于她为什么会哭೿我想许小姐应该能猜到原因。不过೿现在已经雨过天晴了。”r

麻辣烫连耳根都红了೿尴尬得看都不敢看我一眼。r

陆励成微笑着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要我送你过去吗？”r

我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立即点头。他微微曲起右胳膊೿我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笑着对麻辣烫说：“请ǿ”r

麻辣烫看看我೿看看他೿咬着嘴唇೿幽幽地说：“陆先生可真是让人意外。”r

陆励成含笑说：“人生中有很多意外。”r

麻辣烫在前面领路೿到了桌子边೿宋翊也刚回来೿一看到她就问：“找到她了吗？”r

麻辣烫指指身后೿宋翊这才看到我们೿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陆励成微笑着上前和他握手೿“我那边还有朋友等着೿先把苏蔓交给二位照顾೿我晚一点儿再过来。”r

宋翊看着我೿没有说话೿麻辣烫讥嘲道：“得了吧ǿ让我们照顾她೿至少不会让她变成一个泪人೿是我们不放心你ǿ”r

陆励成笑着替我拉开椅子೿让我坐下೿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躬着身子೿在我耳边小声问：“你一个人可以吗？”r

我点点头。他直起身೿向宋翊告辞೿转身离去。r

侍者见我们三个人终于都到齐了೿立即开始上菜。我们低着头೿各怀心事地吃着。麻辣烫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咬着唇问我：“陆励成೿是不是他？”r

我呆呆地看着她೿脑子里转不过来她在问什么೿她气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冰山呀ǿ是不是他？”r

我只能点头೿还能有更合理、更天衣无缝的解释吗？r

麻辣烫鼓着腮帮子೿似乎又是气、又是恼、又是羞。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事情哪里不对劲儿೿“你怎么认识陆励成？”r

麻辣烫眼中闪过几丝尴尬和羞愧೿用笑意掩饰着不安和紧张೿“北京城能有多大？他又不是国家主席೿认识他有什么奇怪？”r

我低下头೿默默地往嘴里塞东西೿虽然胃里如塞了块硬铁೿但不想说话时೿掩盖不安的最好方式就是埋头大嚼。r

我们开始吃甜点的时候陆励成才返回来。他的加入令席间的气氛突然活泼起来೿有了朋友聚会的感觉。他和宋翊有说有笑೿如多年的老朋友。麻辣烫也加入了他们೿聊音乐、聊股票、聊投资೿甚至聊中国的沙漠化问题。每个话题೿陆励成都会给我留几句话说。不会太多೿让我难以负荷；也不会太少೿让人觉得我不快乐。表面上೿我们四个人竟然相处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融洽快乐。r

一顿饭终于吃到尾声೿四个人站在酒店门口告别。我和麻辣烫都穿得很单薄೿虽然有大衣೿可冷风从大衣底下直往里钻。麻辣烫十分兴奋೿不停地说着话೿一边发抖೿一边跺着脚೿却就是不肯说最后的“再见”。r

陆励成笑着向她讨饶：“许大小姐೿你心疼一下我们家这位的身子骨吧。如果真要是谈兴未尽೿我们索性找个酒吧೿彻夜畅谈。”r

麻辣烫捏捏我的脸蛋೿“这丫头就这样೿占了脸小眼睛大的便宜೿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了೿让你们走ǿ”r

陆励成有自己的车೿宋翊和麻辣烫要打车走೿所以我们先送他们上车。麻辣烫已经坐进车里೿却又突然跑出来೿抱住我೿“蔓蔓೿有一天我做梦೿梦见你和你那位、我和我那位೿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爬山೿没想到美梦真的能够实现೿我今天真开心೿幸福得简直不像真的。”r

我用力地抱了她一下೿“我也很开心ǿ”r

她朝我一笑೿飞速地跑回计程车。等车驶出视线೿我的肩膀立即垮下来೿陆励成一言不发地牵着我上了他的车೿帮我系好安全带೿我闭着眼睛由他折腾೿感觉似乎我一生的勇气和力量都在今天晚上用完了。r

车子划破了城市的霓虹೿向着夜色深处奔驰೿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叹息声೿连绵不绝地响着೿好似向夜色寻求着答案೿可沉默是它唯一的表情。r

我的疑问没有人可以回答೿不过೿我至少可以回答陆励成的疑问。可陆励成竟然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心无旁骛地驾驶着他的坐骑೿让他的黑色骏马与夜色共驰。他眉眼专注೿令人想起远古的牧马人೿坐骑并不仅仅是代步的工具೿在每一次飞跃与奔驰之间೿它还放纵着你的心灵೿释放着你的情感。r

一直到车子停下来೿他都没有说过话೿似乎今天晚上什么异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两个只不过恰好下班时相遇೿他送我一程而已。r

下车后೿他要送我上楼೿我说不用了೿他直接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塞进电梯。等到我家೿他却连电梯都没下೿只是站在电梯门口看我进了门೿对我说了声“晚安”后就走了。r

我忘记了开灯೿就直直地走进屋子೿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心灵上的疼痛早已经让全身麻木೿所以一点儿没觉得疼。我蜷缩起身子೿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眼泪无声无息地坠落。r

没有光೿没有人೿只有黑暗。我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沦೿真想就这样睡过去೿最好再不要醒来೿那些旧日的光影却不肯放过我೿一一在我面前闪过。r

经过叼着烟斗的闻一多塑像೿继续向前走೿会看到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据说这里才是朱自清《荷塘月色》的真实地点。不过这个小荷塘的荷花不多೿和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相去甚远೿再加上清华还有个大荷塘೿所以这里人迹较少。r

宋翊也许就偏爱这里的宁静೿所以常常捧着书本在这里的亭子里看书。我也常常拿着书到这里看೿不过不是坐在亭子里೿而是坐在池塘边的树丛中。荷花虽不多೿可树木繁茂೿池水清澈೿有时候看书累了೿就抬头远远地看看他೿再赏赏周围的景色೿方寸之间೿却也有白云悠悠、绿水迢迢之感。r

那个时候೿宋翊应该在备考GMAT和TOEFL೿每日里带着个随身听、一本红宝书೿常常倚着栏杆೿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发呆೿实际上他不是在默背单词೿就是在练习听力。左右无人的时候೿他也会吟诵出声೿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那个时候೿我就会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地看着他。r

整整半年的全心投入೿考试结果出来时೿他的成绩却远未达到他的期望值೿那个时候GMAT还是笔考೿他根本没有可能参加第二次考试。而距离申请೿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明天就是他是否接受保研的最后时间。他的辅导员劝他暂时放弃出国೿接受保研೿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一条是完全无风险的康庄大道೿一条是已经快要看不到希望的荆棘小路೿选择其实很明显。r

我听到消息时೿立即就往池塘跑೿果然೿他在那里。r

正是晚饭时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闷热的风。他不是站在亭子里೿而是高高地站在亭子的栏杆上೿风吹得他的白衬衣如张起的风帆。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古旧的红亭、繁茂的古树都成了他的底色೿只为了衬托他这一刻的轩昂挺拔。r

一阵风过೿将四周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他忽地张开双臂೿面朝着天空೿朗声吟诵：“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在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r

然后೿他跳下了栏杆೿高高兴兴地向外跑去。我凝视着他的背影೿轻声吟诵出了横联：“水清木华。”r

那天夜晚೿篮球场上೿他和队友打得电子系惨败೿他的笑容灿烂耀眼೿没有人能想到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也正面临着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抉择路口。r

第二天೿他告诉辅导员೿他仍然决定放弃院里的保研名额。半年后೿他用其他方面的优异成绩弥补了GMAT考试的失利೿成功地拿到伯克利的入学通知书。r

他就如同他当年鼓励我一样——不到最后೿绝不轻言放弃；即使到了最后೿也仍不会放弃。r

从十七岁开始೿我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失败。伤痛或小或大೿每一次我都能擦干眼泪೿握一握拳头೿再次出发೿只因为篮球场上他眼底的阳光೿荷塘边上他水清木华的身影。可是这一次೿谁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再次出发？r

屋子的门突然开了೿保安打开灯೿“苏小姐೿苏小姐……”r

宋翊看到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的我೿一把推开保安೿奔到我身前೿低头看我。我猛地扭开头೿用手遮住眼睛。r

保安站在一旁೿不安地解释：“宋先生说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来敲门೿也没有人开门೿却听到手机的铃声在屋子里响೿他不放心೿所以请我们开门。我……我想着宋先生是苏小姐的男朋友೿保险起见೿还是开门看一眼……”r

我捂着脸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没吃安眠药೿我就是太累了。”想坐起来೿手上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r

宋翊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用被子捂住我೿又赶紧打开空调。我拉起被子蒙住头೿听到他送保安离去。r

感觉他坐在了床沿೿我疲惫地说：“请你回去೿我和怜霜是好姐妹೿请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r

长久的沉默。我感觉到他的手从我手边轻轻拂过೿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在最后一瞬间缩了回去。好几次೿我都感觉到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一个带着疲倦的喑哑声音：“对不起ǿ”r

我感觉到床垫一松೿关门的声音响起೿屋子里再次彻底死寂。r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漫延开来。原来೿所有的男女关系不管在开始时多复杂೿不管过程多么甜蜜೿在结束时೿都可以只用这三个字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