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的碧桃在询问过王大夫后,放心地取了三钱研磨成末,煎服茶水给主母喝下,主母渐渐安静下来,不多时陷入了沉睡之中。
刚一入夜,得到消息的杜昭白匆匆赶了过来,一进屋门,看见缩在被窝里睡得昏天暗地的朱衣,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朱衣一下子惊醒,待看清是他,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好些了么?可要起来用些吃食?”
朱衣点了点头。
跟第一次见到杜昭白时的情形一样,杜昭白执意亲自伺候她进食,细心又体贴,根本看不出来是个戴着绿帽子的可怜蛋。
吃饱喝足,朱衣嘻嘻笑着将自己喝茶的瓷杯凑到他唇边,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他薄薄的嘴唇。
杜昭白浑身一震,整个人僵硬了。
“你嘴唇干了。”
朱衣灌了石化的杜昭白一肚子茶水,等茶水喝完,杜昭白的脸已经红得足以滴出血了。
“困,睡吧。”
两人这便洗漱一番,吹灯歇下。
杜昭白照旧规规矩矩地平躺在床的外侧,两手安分地叠在肚子上。不多时,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
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夜风钻过窗缝的声音。
隔了一刻钟工夫,黑暗中,朱衣缓缓睁开了眼。
神情冷静,眸色清明。
所谓睡圣散,人一经服用,便会陷入昏睡之中。
“灌了一肚子睡圣散,想必‘夫君’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我朱衣就是这么的善解人意,不用太感激我哟!”
朱衣坏心眼地冲昏睡的杜昭白扬了扬小拳头。
“至于盘缠,等我回乡以后会双倍奉还给你的。”
取过早前收拾好做盘缠之用的小包袱,藏好防身的银针,驱邪解毒用的蓍草和占卜指路用的龟甲,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耳房一片悄寂。青杏和碧桃也被她哄着喝了几盏睡圣散,一时半会醒不来。
月朗星稀,夜风微凉。
绕了个圈子,避开杜府守夜的下人,朱衣手里举着一颗照明用的萤石,脚步轻快地行走在丛林间,满心回乡的喜悦,神态惬意地摇头晃脑,吸收月华之光。
如此美妙月夜,若不是怕惊醒了沉睡的杜府人,她几乎想高歌一曲,再舞上几回。
自从还魂以来,担忧被人逼迫行房、担忧被人看穿身份,每日虽不是战战兢兢,但也免不了提心吊胆。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轻松过了。
朱衣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
洗得有些发白的红裙摆迎风招展,偶尔会被探出脑袋的荆棘和灌木调皮地阻挡了去路。她并不急躁,耐心地扯下挂住的裙摆,略带蹦跳地穿过草丛树林,一路向铺好的山路走去。
这条路有些绕,和杜府隔了整整一个乌绒林,有着茂密树枝作为天然屏障,动作大点也无妨,不必担心被守夜人察觉。
终于看到乌绒林旁黑压压地沉入墨蓝夜色中的草地了,朱衣低呼一声扑了过去,却听林中一声轻笑。
“朱夫人是想夜逃么?”
什么人!
朱衣毛发直立,警惕地扭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乌绒林间,低矮的粉白垂枝之下,正懒懒坐着一位郎君。
朦胧夜色中,几乎与乌绒树的枝条融为一体。
他穿着暗色的衣袍,不动声色地蛰伏于黑暗中,就像一只择食待捕的猛兽,充满了侵略性。
朱衣心头大震,紧张得浑身骨肉绷得极紧,就像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时刻准备飞射而出。
或者说,落荒而逃。
他一条腿半屈,一条腿则随意地抻着,绣着金线暗纹的深色衣袍曳撒逶迤一地。身量应当是极高的,哪怕是坐在树下,也不比站着的朱衣矮多少。借着月色,隐约可以窥见一双寒光熠熠的幽深眼眸,炽热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
月色虽亮,他人又在乌绒树荫下,不足以照见脸庞,却无端给人一种阴郁之感。
敌暗我明的危机感,令她果断地收起了手头的萤石,藏于袖袋中。
眼前的三寸光亮,瞬间熄灭。
朦胧月色下,一坐一立的二人相互对峙。
这等光线,这样的距离,双方充其量也只能够隐约看到对方一个轮廓罢了。
可那人竟似可以在黑暗中视物一般,那炽热的视线险些在她脸上灼烧出几个洞。
“你是谁?”
朱衣终于承受不住被人用眼神非礼的压抑,呵斥道。
“我?”
郎君的声音轻佻带笑,无疑是极好听的,但不知怎么,朱衣一听他说话就难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是……”这道轻佻的嗓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什么样的话语形容。终于,他挑拣出了他认为最合适的字眼,“生生世世和你纠缠不休的人。”
“……”
毛病!
朱衣没忍住,狠狠抽了抽嘴角。
他像真能看到她的表情一样,声音里多了几分诡异的愉悦。
“不信么?”
朱衣对天翻了个白眼,提步就走。
面对得了癔症的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你打算靠两条腿走下山?只怕走到天亮还在山里。”
被甩在身后的郎君说道。
“可要我送你一匹骏马,或者雇一顶小轿……”
朱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谢了,不劳费心。”
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不是杜昭白的好友,就是仇敌,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可以交浅言深的人选。
何况,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衣一点都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在她以为那人会纠缠不休时,他竟然“哦”了一声,由她去了,重归沉寂,继续跟个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半坐在树下。
走出好几丈远,朱衣不禁回头看了看,那道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轮廓岿然不动。
“怪人。”
她嘀咕了一声,懒得理会身外事,从袖袋里摸出萤石,撒丫子往山路上奔去。
下山只靠走路的话,难度太大,朱衣自然不会缺心眼到这种地步。
事实上,她早就跟吕夫人约好了,吕夫人派人给她备好了宝驹,不出半个时辰,她就能平安抵达山麓。
当然,得到的宝驹会不会事先做过手脚,朱衣不敢肯定。所以,她很机智地提出要和吕夫人同车一道下山。同在一车,至少马车不会有问题,而马车狭窄,万一吕夫人发难,她袖中银针可以很轻易地制住对方。
起初,吕夫人不愿同车,说是一上一下动静太大,容易暴露动作,但架不住她不松口,实在想赶走这祸水,也只能咬牙点了头。
山道口的草地遥遥在望,已经能够看清站在马车旁边的吕夫人的轮廓了。
吕夫人果真套了一辆马车,车前坐着一名车夫,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大概是怕被发现,她们并没有掌灯,黑乎乎一片看着有些渗人。
浓腻的脂粉味儿钻入她鼻孔里。
朱衣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身轻如燕地扑了过去。
“久等了!”
离得近了,萤石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吕夫人的脸,脸色惨白如鬼,笑得有些僵。
“朱氏……”
吕夫人开了口,声音也有些抖。
夜里风大,大概是冻的。
朱衣善解人意地笑道:“瞧姑娘都冻成这样了,赶紧上车走吧。”
她自顾去登车,腿伸到一半,扭头喊道:“姑娘?”
吕夫人脸上讷讷的,没动。
但她身后的人动了。
一个身量颀长的人转了出来,面容俊美秀雅,声音冷清平淡。
“不知夫人欲要去往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