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有如来自地狱的召唤,朱衣整个人僵硬了,抬到一半的腿登时有千钧重。
她缓缓地转动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面色如鬼魅的吕夫人,满脸“你出卖我”的控诉。
却不知吕夫人心里也在求爷爷告祖宗。
吕夫人一心想撵走朱衣这个祸害,自然不可能主动跳出来跟自家侄儿得瑟“你夫人要抛弃你跑路了哟”,也是纳闷得很。
打别院回来之后,她就去面见了侄儿,苦口婆心劝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家族荣辱说到个人颜面,从天下苍生说到私人恩怨,急得嘴里生了两个大水泡。侄儿语气虽温和,态度却犟得很,说什么也不愿意和离,更别说休弃了。
本来以为撵人无望了,谁知忽然听说朱衣大闹了菡萏苑,把谢氏气得病倒了,还不知廉耻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侄儿,吕夫人端了大半辈子的贵妇风范险些回了娘胎,只想冲过去将那出尔反尔戏弄于自己的朱氏给撕了,没想到杀到半路却接到朱氏偷偷传递的字条。
二个心怀鬼胎的妇人暗地接了头,说开误解,一拍即合。
朱衣负责麻溜地滚蛋,吕夫人负责准备鞍马送她上路。
当然,所谓“上路”究竟是何种上路法嘛……
只要朱氏从侄儿面前消失,不再碍眼就行了,其它的根本不重要,不是吗?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在没有惊动侄儿的情况下,特有悬念地策反了刺头朱衣,这对杜府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顺遂得吕夫人甚至有种被朱衣策反的奇异感觉。尽管不明就里,但祸害乐意自己走,她总不能拦着不是?
在寒风中等了半夜,先等来了理应在昏睡当中的侄儿!
她哪里会想到,盯了许久梢的朱氏没出岔子,倒是这个一直不动声色的好侄儿突然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吕夫人不禁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那朱氏的阴谋,为博侄儿怜惜,不惜以退为进,将黑锅推到驱逐主母的恶毒姑娘身上。
好一招一石二鸟!
这么想着,吕夫人惨白的面色开始泛起青色,望向朱衣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朱衣自是不知别人转了千百回的心窍,满头心思都放到了杜昭白身上。
他明明被灌下了一壶睡圣散呀!
茶水绝对没有问题,她自己喝两杯就迷迷糊糊了,更何况一壶灌下肚。
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密谋被当众捉住的两个妇人都闭嘴不语,杜昭白也没什么心情在下人面前和她们争执,只对吕夫人微微一礼,道:“夜深了,侄儿送姑娘回府。”
吕夫人哪里还敢让他相送?
她身为长辈,辈分上虽然压了一头,但毕竟心虚在先,又是个外嫁女,做出操纵杜府主子主母的事,终究地位名分上差了一截,生怕侄儿秋后算账加以训斥,传出去颜面无存,连忙一口回绝,带着仆妇就想落荒而逃。
身后,杜昭白嗓音冷冷淡淡。
“姑娘归宁已久,姑父一定甚为挂念。”
到底还是走晚了一步。
吕夫人绞着手头绢帕,死死掐住绢丝,才没让自己失态。
“望姑娘明日归家时,看管好车马箱笼,切莫带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东西”朱衣:“……”
杜昭白说罢,看也不看自家姑姑一眼,轻轻一碰朱衣的袖子。
“夜凉风寒,夫人回房歇着吧。”
遣散了下人,杜昭白取过朱衣掌心的萤石,走在前面开路。
朱衣乖觉地垂头跟上。
路过乌绒林时,她下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神秘的林中人有些在意。
不管是他奇怪的行为话语,还是他让她无端生起的危机感,一概由不得她掉以轻心。
黑漆漆的林子里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就连秋日应有的蝉鸣也不复存焉。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将此林与这方世界格开,另成一方须弥芥子,沉寂得有如死地。
婆娑树影,参差花光,看不出里头究竟有没有藏着一角衣袂。
“夫人在看什么?”
走在前头的杜昭白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折身看着她。萤石幽幽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下颌,深沉眼眸里泛起一缕叫人捉摸不透的微光。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朱衣一跳,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住脚,胡乱梳起的发髻撞在斜斜探出的垂得极低的乌绒花枝上。
花枝随风摇曳,不知不觉间,便挑出了几缕碎发来。
西风呼啸,碎发迎风起舞,与乌绒花枝缠绕在一处。
杜昭白迈出两步,抬手轻轻地为她解开缠上枝头的发丝。幽喑月光映在他光洁白皙的脸蛋上,月色朦胧,眼眸迷离,罕见地显出几分温柔多情。
下意识地,朱衣一胳膊肘推开了他。
毫无防备的杜昭白在这全力一推一下,往后退了半步才止住,神色犹自怔忪,颇有些不敢置信。
朱衣心下一紧,突然想起,真的朱衣夫人断不可能在这般暧昧的气氛下推开他,头皮略略发麻。
如果把锅推给争风吃醋闹情绪,不知他会不会信?
反正,她是不会信的……
没等她有所补救,杜昭白脚尖一转,返身走向了别院。
朱衣愣了愣,只得乖乖跟上。
一路无话。
回到无忧小筑时,耳房依旧十分安静,喝下睡圣散的碧桃和青杏还在昏睡之中。不是打雷鸣鼓之类的大阵仗,根本闹不醒她们。
迈入正房,点燃烛火,杜昭白自顾坐上床榻。
约莫是睡圣散的药效起作用了,他端坐在床沿,尽管腰杆还挺得笔直,指头却按在额角轻揉,面露疲态。
过了一会,他抬眼看了看忐忑地站在门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副随时跑路姿态的朱衣,轻轻拍了拍身侧的软被,语气略沉。
“坐。”
朱衣立即进入了进学时因淘气被大师兄打手板心的状态,踌躇着一点一点往床边挪。
“过来些。不冷么?”
杜昭白伸出手臂一捞,将带着寒凉之意的温软身躯拉到怀里,惊得朱衣双目撑圆,本能地一抬胳膊肘,格开他的胸膛,一手捏住了袖袋中的银针。
惶恐而抗拒的姿态,终于使得杜昭白面色微苦地低声道:“夫人何以如此惧我?”
便宜夫君的心思藏得太深了,根本没有表现出朱衣想象的暴怒或者伤心,却更叫她更加坐立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挣扎间,随着朱衣竭力后倾的姿势,一对柔软往上挺了挺,不经意间擦过杜昭白的胸膛,引得杜昭白低低喟叹一声,环在她腰间的手掌紧了几分。
感受到屁股下的大腿微微绷紧,又看到他的目光忽然地落在了自己的胸前,朱衣又羞又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么僵持住了。
面白心黑的伪君子!
****熏心的小人!
朱衣心里腹诽不断,嘴巴闭得紧紧的,打定主意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不开口。
常言道,祸从口出。只要她不说话,他便是有所怀疑也找不出破绽。左右她还顶着朱夫人的名头呢,就是为了顾全名声,他也拿她没可奈何。
朱衣心底的小算盘打得极好,然而不是我方太无能,奈何敌方太狡诈,短短几句话就把她诈了出来。
“其实,我早知你已有了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