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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画


  杜家祖上唐时曾贵为莱国公,前朝唐太宗赐下地处藐姑射山的莱国公府。杜家承袭不到二世,因卷入谋反案而被夺了爵位,九族或斩首或流放。其后武皇帝大赦天下,一息尚存的杜家后人这才返回会稽,蒙天子怜恤赐下收回的莱国公府,因已无爵位,自此莱国公府改名杜府。

  及至唐亡,藩镇割据,攻伐不断,水火兵虫比肩接踵,百姓流离失所,举国哀鸿遍野。杜家先人矜贫救厄,号召天下,收容流民和灾民,设棚施粥,散药请医,造福一方百姓,各地慕名而来者甚广,杜家荫蔽之名传扬天下。

  至宋太祖揭陈桥兵变,登基改元,建宋国,听闻杜家大义,封了个不世袭的恭国公,并特准杜家子孙后人以白身承享食邑二千户。

  礼遇殊荣,历朝历代独此一家。

  杜府占地四百九十亩,分为六个大院,内套二十个小院,共有房屋三百一十一间。左右另建别院游园二百包罗万象,珍禽异兽,杏雨梨云,恰似人间仙境。

  王不右结识杜昭白的时日并不久,一有休沐,尤爱往藐姑射山里钻,一则探望好友,二则目眩于那二百别院游园。尤其是府西百亩药圃,什么铁皮石斛啦百年首乌啦花甲茯苓啦,比比皆是,跟山上的野草似的疯长。

  说来也怪,这一对知交好友,一个是狂放不羁的翰林医官院大夫,一个是典则俊雅的隐士,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偏生一见如故,互为莫逆。

  王不右认识杜昭白,说起来还是借了这位朱夫人的名头。只是那时朱氏早已搬入别院不见外人,杜府又人人对此讳莫如深,王不右同情杜昭白的遭遇,十分厌恶她,再加上她恶名所在,王不右就算为了避嫌,也不敢来场瓜田李下的偶遇。是以他虽跑得勤,却总是远远避过忘忧小筑一带,从未见过本人。

  关于朱氏的一切,皆为道路传闻。

  若说当真不感兴趣,那肯定是假的。

  首先,朱氏素行不端,声名狼藉,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就连临安城中提起她来,十个人里往往有九个会啐上一口,另一个则茫然相问,问明之后八成也会加入啐一口的行列。

  其次,在“那件事”之前,因朱氏可活人白骨,名声已传闻于各医者之间,这也是为什么王不右会关注区区一名山野村妇、进而最初留意杜昭白的缘故。

  王不右官衔叫和安大夫,是翰林医官院的从六品官员,名字叫季左,上头有三个哥哥,均继承家业悬壶济世。相对于父亲所起的名字“季左”,他更喜欢自己所起的表字“不右”。

  这表字起得可谓是标新立异,但若真要说哪里不对,却没人说得出来。

  “季”是他在兄弟中的排行;“左”,可不就是“不右”吗?

  表字释名,中规中矩。

  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但意味却截然不同。

  杜昭白曾说过:“季左季左,众人着眼于‘左’。不右不右,众人只道为何不‘右’。”

  王不右想,他会欣赏这位心软过甚的好友,约莫也是杜昭白能够一眼窥到自己本心的缘故吧。

  和仁心仁术的哥哥们不同,王不右打小就厌恶救人,虽然还是拗不过父亲的安排做了医官,但比起医治活人,他更喜欢钻研死人。这项类似于“仵作”的癖好,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王不右对外只能收拢了心思,转而钻研脏腑骨度,渐渐以外科闻名。

  所以,在听说有人腰部被仇家斩断,肠肚流了一地,仵作断定已气绝而亡,欲要送往亦庄时,偶遇藐姑射山的杜朱氏,在未仗针线刀锯的情况下缝合了尸首,令已死之人起死回生,王不右无疑是激动质疑难掩兴奋的。

  身体断成两截的人如何能活?

  难不成这杜朱氏会什么特别的手段,可以徒手接骨连肉活血生筋吗?

  一时之间,称其医术高明的有之,语怪力乱神的有之,认为无稽之谈的有之。而杜朱氏声名大噪,世人称呼其为“朱夫人”。

  在那时,一个嫁作人妇的女子,能剥下终生冠在本家姓之前的夫家姓,从某一个方面证明了众人只知有夫人,而不知其夫君,对于女子而言,是一桩莫大的荣誉。

  而对于长于外科的王不右来说,这更是一个交流缝合术的绝佳人选。

  只是当时宫中时疫流行,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别说告假了,就连依律享有的休沐日也不得闲,必须上翰林院当值,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前来藐姑射山一探究竟。

  待压制下时疫,临安城安稳了,王不右再去打听,却听说藐姑射山风云剧变,那位朱夫人已搬入别院,闭门谢客。

  时隔一年,王不右才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朱夫人。

  “夫人是一年前病倒的,看过十几位大夫,诊出来的结果都不太一样。有说心病的,有说内伤的,也有说心魂不固的。这一年来也吃过不少方子了,都不见起色。头俩月夫人醒过两回,说了几句胡话,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了。”

  青杏尽职尽责地向他描述病患的病情。

  “不过,昨日夫人忽然自己醒来了,还起身走动了几步,精神看上去不错……她还注意到我瘦了许多,特意询问我是否缺衣少食。”说着,眼圈便微微一红。

  多好的主母呀!

  大病初醒,挂心的事居然不是自身,而是贴身伺候的婢女。

  王不右默默地望了望她圆润的脸蛋。

  她以前是有多胖啊?

  “我们都以为夫人这是大好了,谁能想到没多久,她又厥了过去。”

  王不右径自望闻问切,听到这里,忽然插嘴问了一声:“病人醒前服用了什么药?”

  青杏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没喝药。”

  王不右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疑惑地扫去一眼。

  “药、药?”碧桃的脸刷一下红了,绞着手上的帕子,扭扭捏捏着,声音越来越小。“婢子手头拮据,未能凑够买药钱,夫人已、已有十来日未曾服药了。”

  王不右这才注意到这座别院里空无一物,就连门扉和房梁上的漆皮都脱落了,和杜府雕龙画栋的其他别院完全不是同一个画风。

  这里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个被遗忘了几百年的角落。

  看到曾经仰慕过的医者前辈就在这样破败的地方缠绵病榻,王不右心情有些沉重。

  “那停药之前呢?是照谁的方子抓的药?”

  碧桃自床下翻出一只桃木匣,从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藤角纸,小心地展开抚平,递了过去。

  王不右接过,先被藤角纸上七扭八歪的大字唬得脸皮一抖,稳了稳心神,这才细细看内容。

  大概他看方子的时间太长了,青杏有些不安地问:“和大夫,方子有问题吗?”

  “这是何人开的?”

  青杏贴身伺候得晚,不清楚这些门道,转头看碧桃。

  “此方是夫人亲笔所书。”

  碧桃回答。

  王不右了然地点点头。

  书,心画也。

  字写得张牙舞爪,这位朱夫人看起来如传闻中一样是个不成体统的性子。

  “字如其人。”

  王不右随口感慨了一句,竟有些期待她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