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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恻隐


  王不右走到西南角门时,青杏在半里外的榉树下,捡了块大石头坐着,目光呆滞地盯着门扉。

  约莫是觉得冷,她两手交叉抱着胳膊,时不时地搓上一搓。

  王不右端起架子,假装雨中漫步,高调地在门外踱了有五个来回,也不见那婢女跟昨日一样缠上来。

  怎么着,难道还要他上前自荐不成?

  “吾乃翰林医官院和安大夫王季左是也,昨日朱夫人病重,不知今日可曾好转,可需本官前往一诊?”

  光是想想,王不右就恨不得扑过去把脑海中臆想的自己给掐死。

  他还记得昨个打西南角门出来,本想去药圃转转,看有什么新鲜药草,结果一开门就撞上了这煞神似的婢女,毫不避讳男女之嫌,一上来就握住他的手。别看这小女子个头小,竟有一身蛮力,王不右几次挣脱不开,吓得赶紧召来四个膀大腰圆的下人才把她拉开。

  “您就是和安大夫?”

  这是青杏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得知这婢女来自别院之后,王不右就了然了。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母,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您衣裳的颜色真好看。”

  “……”

  他从没见过这么“会”夸人的人。

  “我家夫人病了,劳请和安大夫跟我走一趟。”

  这婢女不知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还是习惯拿鼻孔看人,说是求人,居然还带摆谱的,根本没有“求”的自觉。

  面对蛮不讲理的病人家眷,王不右脾气一上来,打定主意不屈服。

  更不用说,病人是别院里臭名昭著的朱氏。

  当时王不右受惊过度,药圃也不想转了,在下人的掩护下返身遁入了杜府。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青杏在大声诉说朱氏的病情。

  傍晚吃过饭,王不右想趁夜去附近药圃采药,拉开角门,一只脚刚刚要跨过门槛,就着昏暗的夜色,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榉树下藏着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阴魂不散啊!

  眼看对方又要扑过来,王不右那跨到一半的脚果断收了回来,转身关门落闩一气呵成。

  半夜王不右渴醒了,灌下一杯冷茶,倒把周公惊跑了,一时没了睡意,便打着灯笼在府里随便走走,吹吹夜风。

  偶然间听到守夜的下人在谈论,说别院的青杏丫鬟在西南角门守了大半宿,吵着要见主子和和安大夫,动静闹得挺大,估摸着是别院那位夫人不行了。

  而莫名卷入杜家家务事的王不右,并没有生出“忠仆”的感慨,只有满腔受到威胁和强迫的愤怒。

  他既非坐堂大夫,又非游方郎中,只是翰林医官院的从六品官员,职责是为宫中贵人诊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并不意味着好不容易得几日休沐,还得被这些素不相识之人呼来喝去,就跟他真差那几个看诊钱似的。

  为菡萏苑谢夫人聚诊,是出于对杜昭白的朋友之义。

  而别院里恶名昭彰的朱夫人?众所周知,若不是她占了宋律二条“三不去”,杜昭白又是个心软的,杜家哪里还会有这位朱夫人存在!

  君子有所医,有所不医。

  再者,杜昭白可从未提及此妇!

  这小婢女是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应诊?

  杜府有分别擅治风寒、擅接筋骨、擅医内伤、擅妇人科的四位家医,难道都是吃白食的吗?主母病重,她不去找术业专精的家医,非要堵他这个毫不相干的外科大夫干嘛!

  他来藐姑射山是图清静的,又不是兼职做家医!

  今日一早,在踟蹰楼突然望见在雨中守了一整夜的青衣,王不右整个人是崩溃的。

  崩溃完了以后,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下人们在传朱夫人不行了,而好友杜昭白却对此闻所未闻,府中下人欺上瞒下的手段可见一斑。两位小郎君更是改称谢夫人为母亲,随着年纪渐长,只怕日后只知谢夫人而不知生母朱夫人。说不得哪天这位朱夫人一命呜呼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王不右脑子里已经转开了各种虐情小剧场,想象着杜昭白和小郎君们直奔别院,寻得一具爬满蛆的腐烂尸体,哭得不能自已的凄惨场面。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光想想就痛心。

  王不右为自己强大的想象力操控,不由起了一丁点儿恻隐之心。

  一丁点儿而已。

  那点恻隐之心只存在了不到三息,转瞬即逝。

  无论朱夫人做错了什么,落得众叛亲离重病缠身的下场,也算是果报了。

  王不右心头一热,有意无意地在杜昭白面前说漏了嘴。

  果然,容易心软的杜昭白露出了心神不宁的样子,他趁机假意拗不过他,“认命”地到了西南角门。

  人是去了,但不代表心甘情愿。

  那一丁点儿恻隐之心走后,王不右和天底下所有憎恶朱夫人的人一样,不去补上一刀都觉自己心善无比。

  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给声名狼藉的朱夫人看诊?

  王不右开始后悔搅合到这趟浑水里来。

  万一这朱夫人真的病了,万一他不忍心下黑手真的医好了,说不定他会被所有讨厌朱夫人的人记恨上,以后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都得担心被人套麻袋。

  他是怎么脑子一抽嘴巴一贱的啊?

  一想到这些操蛋事,没什么医德仁心的王不右又开始烦躁了,凶神恶煞地往榉树下瞪过去,赫然发现这婢子目不斜视两眼发直地盯着西南角门,似乎没看到自己。

  细雨顷刻间成瓢泼,溅湿了王不右绯色的衣摆,染成一团更深邃的黑。

  “沙沙。”

  榉树叶终于承受不住叶面上凝结的水珠,由小水珠汇聚成大水珠,沿着叶脉的轮廓滴落下来。

  “滴答。”

  水珠滴在青杏肩膀上,转瞬间融入轻薄的衣衫,激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不右缓步而去,手腕往前一倾,油纸伞恰恰遮在她头上。

  感受到阴影笼罩,青杏下意识抬起头,表情仍旧呆呆的。

  王不右本想端着六品官的架子,打死也不暴露自己别扭的心思,但一看到她衣裳上东一团西一团的水渍,轻薄的夏衣黏在肌肤上,勾勒出圆润的肩膀和手臂,终于还是身为医者的使命感占了上风,挪开目光,平视榉树,张口就用训孙子的口气对着空气说道。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自己不爱惜,难道指望别人替你爱惜吗?”

  青杏缓缓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

  半晌,她猛地一个起跳,正好撞在王不右高高扬起的下巴上,疼得他一个后仰,差点跌在泥泞的土路上。

  “嗷!你谋杀啊?”

  青杏激动得两眼放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结结巴巴道:“和、和安大夫?!”

  王不右龇牙咧嘴地瞪着她。

  “您答应要瞧我家夫人了?多谢和大夫,您真是个好人!”

  青杏急得眼睛都红了,拖住他就往西北方走。可恨王不右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被矮了自己两个头的小女子拖着走。

  没错,是“拖”着走!

  拖、着、走!

  青面油纸伞跌落在泥土中,王不右被迫跌跌撞撞地跟上,男性尊严被打击得碎成了渣渣。

  这婢子哪来这么大力气!

  “喂喂慢点!慢点!狡诈无礼的婢女,你懂什么叫做尊重吗?”

  “和大夫,事急从权,您且忍忍,一会就到了。”青杏说着,突然掉过脸,一脸欣喜,“啊,我也会说四个字四个字的话了。和大夫,我是不是很厉害?”

  “别叫我和大夫,我姓王,不姓和。和安大夫是我的官衔,官衔!”

  “是,和大夫。”谁知青杏根本不搭理他,张口就提钱,庸俗得很。“诊金您能少收一点吗?我身上没钱,以后会慢慢还给您的,绝对不赖账!”

  “……无妨,本官不差钱。”

  呵呵,没钱还敢请医?

  “真的啊?那您能借钱给我为夫人抓药吗?”

  王不右:“……”这是叫蹬鼻子上脸对吧?

  他还没回答,青杏已经喜滋滋地拍着他的胳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连声道谢。

  “谢您啦!和大夫,您真是个好人,不仅愿意给夫人免费看诊,还答应掏钱给夫人抓药。像您这样的大官,一定不会言而无信的吧?……咦,我又蹦出了四个字!和大夫,青杏是不是很机智啊?”

  “……”

  他什么时候答应的?等等,刚刚不还说算“借”的吗?怎么又变成“掏”了?

  “青杏小娘子。”

  王不右麻木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般厚颜之徒,本官生平着实罕见。”

  “谢和大夫夸奖,您真是个好人。”

  这是夸奖吗?

  王不右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掺和进这趟浑水。

  他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