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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苦肉计


  杜府。

  秋寒露重,骤雨新歇。

  踟蹰楼上,临窗听雨的二人相对而坐,点茶对饮。

  静坐听雨,高卧观云,啜饮消寒,好一派士人风雅。

  雅致清逸的氛围中,一道不合时宜的慵懒声音响了起来。

  “这鬼天气,只适合舒舒服服地窝在家中,吃一盏热茶熨熨脾胃。”

  说话之人正懒懒倚在一张藤榻上,长发披散而下,散落在篾竹铺成的地板上。

  他身着绯色交领直裰,领口大敞,腰间玄色丝绦松垮垮绾着,露出肌理分明的一大片胸膛。一双长腿吊儿郎当地高高架起,玄色登云履毫不客气地踩在案角,姿态无礼又嚣张。

  “你这杜府真不错,我舍不得走了怎么办?昭白。”

  这位七形不正五形不定的郎君说着,举起茶碗,冲对面遥遥一敬,仰脖张嘴,一口灌下。

  一时,“咕噜”声不绝于耳。

  案几中央架着一只三足双耳的兽纹铜风炉,透过炉腹上通风的大洞,可见其中木炭赤红,火光跳跃,不时毕剥。风炉之上,正卧着一个圆肚汤壶,瓶腹内传来轻微的水沸之声。

  蒸腾的热气朦胧间,一只羊脂般素白的手,正虚虚搭在汤壶的把手上。

  指甲圆润光泽,手指修长柔美,指腹间结有薄茧。汤壶铜黄,映衬得这只手如珠似玉,令周遭景致黯然失色。

  再看那持茶筅的左手,若无暇之白壁,又如好女之柔荑。

  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右手执壶点水,左手持茶筅击拂,仪态高雅从容,清虚静态,举体华美,宛如一副佳画,见者无不赏心悦目。

  “那便不走了。”

  似山涧小溪的清澈动听,挟着秋夜深井之水的微凉。

  清清浅浅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扬,显示出主人心情尚可。

  “左右杜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被称作昭白的男子头戴白玉冠,腰坠白玉环,身着一件荼白绨袍,领口袖边袍摆均以金线织就万字流水纹,质地平滑,织纹简洁。交领之上,是一张俊美得有如鬼神雕琢的脸,辰星浅月的眼眸,高挺笔直的鼻梁,颜色寡淡的薄唇,显出疏离而清贵的样子。

  言谈间,那两瓣总是不自觉抿住的唇,此时略微地上扬,配合他连连摇头的行为,不加掩饰地表示出深深的无奈和好笑之感。

  “我倒是想,就怕掏空了昭白祖上的基业,赶明儿嫂子一怒,一扫帚将我撵出门去,岂不没脸?”

  登云履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案角,狂放不羁的郎君笑得吊儿郎当。

  杜昭白那色淡的薄唇再度软软抿起,没有接口,只点成五碗茶,轻轻往前一推。

  建窑黑瓷碗在麝香木长案上推动前行,发出极轻的咚咚声。

  “不右兄,请。”

  有顷,那适才嚷嚷着要吃热茶熨脾胃的郎君却没有捧碗。

  听得哗啦一声,杜昭白抬眼望去,只见王不右霍然起身,探身往窗外看着什么,面上时常挂的笑意一下就没了。

  循着望去,西南边方向,榉树成林,树姿端正,高达雄伟,已有不少叶片变成褐红色,和尚未变色的绿叶交杂点染,自成一道风景。

  “不右兄?”

  王不右寒着脸,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

  “这婢女怎生这般冥顽刁钻?”

  杜昭白一怔。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王季左明明以脏腑骨度见长,并不擅妇人科。她倒好,自家主母病了,放着家医不请,楞要纠缠于我。”王不右烦躁地扯拢衣襟,口中嘀咕不休,“这婢子好生狡诈,以为淋点牛毛细雨彰显诚意,便能逼迫我就范……”

  话还没完,那清疏淡漠的杜昭白便出口截住了他。

  “谁病了?”

  “还能有谁?”王不右面目阴沉,抬起登云履踢了踢麝香木案腿。

  杜府只有两位夫人,一为菡萏苑谢氏,一为搬出杜府住进别院的朱氏。

  王不右昨儿入的府,屁股还没坐热,应杜昭白的请求已为菡萏苑的谢夫人诊过一回。

  这纠缠请诊之人还能有谁?又有谁会在西南角门截留大夫?

  答案不问自知。

  杜昭白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淡白的唇愈发抿得紧了。

  窗外秋雨骤歇了不过半炷香工夫,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西南角门半里外的榉树下,一条青色身影被水光白雾氤氲成一团。从踟蹰楼四楼的方向望过去,那身影渺如芥子,仿佛轻轻一捻就能捻成灰。

  “我生平最讨厌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

  王不右不愿受苦肉计的影响,收回目光,折身返回长案,一一端起微凉的五盏瓷碗,仰头一饮而就,赫然有种连浮五大白的铿锵气势。

  “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以死相逼不成?”

  正独自生着闷气,窗边忽然传来杜昭白缥缈而恍惚的话语。

  “什么病?”

  “啊?”

  上下两句话间隔的时间久了,王不右有些反应不过来,重重地撂下茶碗,神态莫名。

  杜昭白却没有答话,视线依然落在西南方向。

  从王不右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看见他抿合的唇和紧绷的下巴。

  “你说别院那位?”

  看见他这种表情,王不右哪里还想不到?

  “不知道,我没去看诊。”他撇着嘴,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好”,兴味寡然,全然不上心,“听那圆脸婢女说,早前看过十几位大夫,无一人能治。”

  “咯——”

  窗边的叉竿被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握住,指节分明,隐隐透出肌肤底下深蓝色的筋脉。

  王不右眼皮一跳,原本不以为然的表情化作惊愕,两道剑锋一样高高扬起的眉毛挑得老高。

  “我说昭白,你这是什么表情?”

  杜昭白倚窗而立,面上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昏暗的天色在他垂落的眼睑下打上了一道阴影。风炉腹中烛火跳跃,踟蹰楼阁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楼中烟岚和楼外云雾,将杜昭白俊美的脸氤氲成朦胧迷茫的一片,晦暗不清。

  “你不是可怜她吧?”

  王不右随口这么一说,说完,像是觉得自己的说辞感到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可怜的?这位朱夫人不是号称医术第二无人敢第一吗?请医?哈哈,真是笑话!”

  他看着杜昭白越来越沉默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昭白,你也吃过她不少苦头了,哪里会看不出来这是她耍的苦肉计?退一万步来说,就当是真病了,那也是天理报应。”

  此言一出,杜昭白蓦然侧头,眸如清雪。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若去那别院走上一遭,就算你不介意,说不准明儿我就不清不楚地背上了通(和谐)奸的名头。再说了,以她的医术尚且不能自医,天底下有几人能治?”

  王不右拍了拍衣摆,口气嫌恶,颇有为朋友打抱不平的意思。

  “随她去吧。这种妇人,死了干净。”

  杜昭白唇瓣一分,微微张嘴,良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不右起身,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啦,别多想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看谢夫人就很不错,昭白兄好艳福啊!

  对着朋友狂夸猛赞朋友妻,这位也是个不拘小节口无遮拦的能人。

  杜昭白苦笑,踱开几步,拿起叉竿撑开北面的窗,朝西北而望。

  西北建有无数别院,透过层层叠叠的山障、烟岚和檐牙,一眼便望进一座萧条清冷的别院。

  无忧小筑。

  今时今日,岂能无忧?

  “你有完没完?行了,知道你容易心软,但能软成你这样的,我也是服气。”王不右瞪着他,烦躁地直扯衣襟,“这等不知廉耻的妇人,你没抓她浸猪笼而是放她自生自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杜昭白依旧没有多言,目光直直越过无数障碍,投落在忘忧小筑的高檐上。

  过了许久许久,北风溜进窗子,送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孩子会怨我的。”

  王不右闻言,更加心烦了。

  “好好好,算我命苦,知道你放不下身段,那我替你去探探虚实总行了吧?先说好了,如果传出流言蜚语,你可要为我的名声做主啊!”他挤了挤眼珠子,“要是名声折腾坏了,没有名门淑女乐意下嫁,你得生个漂亮闺女许配给我。”

  荤素不忌地说了一通,王不右拉拢衣襟,拆掉腰间松垮垮的玄色丝绦重新系好,取过搁在墙角的青面油纸伞,噔噔噔下了楼,不一会便消失在朦胧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