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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之将死


  “这方子?”青杏迟疑地追问。

  “方子很好。”

  这是一张极其罕见的万能药方。

  在病情不明的情况下,只怕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药方了。

  如果说他之前还怕坏了规矩污了名声而有些不情愿,那么现在看过这字、这方子,那点不情愿瞬间被抛诸脑后。

  名声?那算什么玩意?

  规矩?那是什么东西?

  他王季左既然敢自称“不右”,敢行仵作之事,敢踏入臭名昭著的朱夫人所居住的别院,难道会是个守规矩重名声的么?

  王不右又为朱夫人把了一回脉,像是确定了什么,忽然偏头问两位婢女:“朱夫人醒后可曾进过食?”

  “啊?”

  两人都被问懵了,好一会碧桃才回答。

  “婢子还没来得及服侍夫人吃粥,夫人便晕厥了。”

  言下之意,并不曾进食。

  她以为王大夫是在疑心夫人误食了什么,忙道:“夫人醒后只喝了两杯茶,茶水婢子和青杏都用过,并无不妥之处。”她想了想,茶水没问题,不代表茶杯没问题啊,便很有些杞人忧天地道,“杯盏就搁在桌上,没人动过,王大夫可要验验毒?”

  王不右面上一派古怪。

  青杏依稀看到他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心中愈发担忧。

  “和大夫,夫人她、她到底是什么病?”

  她颤声道。

  “难、难道真的是回、回光返照?”

  青杏说话百无禁忌,碧桃闻言差点当场就跟着自家主母一起厥了。

  “朱夫人得了什么病,本官暂时不得而知。”

  面对二位痛不欲生的婢女,王不右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过我倒是知道她之所以晕厥的原因……”

  他顿了一下,笑着欣赏她们泥塑木雕般的面容。

  “很显然,你家夫人是被活生生饿晕的。”

  “……”

  青杏大张着嘴,模样蠢极了。

  就是一向讲究仪态礼节的碧桃,此时也难得露出了非常蠢的表情。

  王不右暗暗好笑,再次确诊。

  “你家夫人一年不曾进食,醒转后又是走动又是谈笑的,精气神耗损巨大,因得不到滋补才昏睡不起。”

  王不右尽量以质朴的句子说明病情,看到青杏和碧桃不约而同地露出庆幸、尴尬又羞愧的复杂表情,不由得扬了扬唇。

  看来她们是听懂了。

  “婢子去熬粥!”

  碧桃甩下一句话就想逃。

  “等等!”王不右出声留住她,“现在不急。”

  他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未时。

  从踟蹰楼出来,到面见青杏,再到别院看诊,耽误了不少工夫,不知不觉就错过了晌午饭。

  王不右用过朝食,在踟蹰楼喝茶时也吃了几碟糕点果品,暂时没觉得饿。但一向讲究礼数的杜昭白居然没派人请他回府用饭,倒让他有些意外。

  因为牵扯到忘忧小筑?

  昭白和朱夫人的关系竟如此恶劣?

  不过转念一想,换做其他人遇到这等事,没将朱夫人捆了送官浸猪笼、骑木驴,就是天大的仁慈了。昭白肯让他来诊病,说到底还是顾念了一分旧情在的。

  “先取冰糖五钱,温水化开,沾湿朱夫人的嘴唇。戌时一到,取粟米一两熬成三碗稀粥。记住,一定要等到戌时。”

  碧桃讷讷应了,半晌站着没动。

  “怎么了?”

  碧桃为难地咬着唇,问:“三钱蔗糖、粟米半两可以吗?”

  这个问题倒问得王不右有些晕。

  他为贵人看诊,见到的奇闻异事多了,但也从没见过这样的。

  一个下人,居然胆敢克扣自家主母饮食!

  不过,一看到碧桃羞窘得满脸通红的模样,王不右终于反应过来:她刚才自言“手头拮据”,看来是真的拮据。

  小小婢女买不起冰糖,王不右还能理解,但粟米呢?

  一斗粟米不过一百六十四文,折合下来,一两粟米还不到一文钱!

  好歹也是出身富甲一方的杜府,竟然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吗?

  见到王不右瞠目结舌的样子,碧桃的脸更红了,青杏忙道:“我去找柴胡讨一点来。”

  这……讨?

  为什么堂堂杜府主母的贴身婢女,一个两个会穷成这样?

  她们不会是吃准了他“人好”,故意在他面前哭穷吧?

  王不右悲叹一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不必了,我来想办法。”

  “这、这不好吧,王大夫肯为夫人义诊,婢子感激不尽……”

  碧桃话还没说完,就被青杏大声截断了。

  “多谢和大夫!您真是个好人!”青杏话锋一转,谄媚地笑问,“那这方子上的药材,您看……”

  王不右嘴角抽了抽。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我待会命人下山去抓。”

  青杏乐得当场又甜甜地大喊了几句“和大夫真是个好人”。乐过之后,她好奇地问:“平常我们酉时就吃饭了,为什么您说一定要在戌时熬粥?熬粥还讲究吉时吗?”

  “自然是有讲究的。”

  王不右高深莫测地一笑,闭紧了嘴巴,任她怎么旁敲侧击也不说到底有什么讲究。他抬头看了看门窗紧闭的房间,“门窗打开,对病人康复有益。”

  碧桃诺诺应了,依言大开门户。其实她倒不是不知道应当开窗,只是主母的身子冰凉,她总担心冻坏了主母。

  门户一开,一阵西北风斜下里钻入屋内,冻得青杏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臂,担心地问:“万一夫人得了风寒怎么办?”

  王不右微微迟疑地看着她。

  “我家夫人体寒,这么冷的天儿……”

  门窗一开,屋内亮堂了起来。

  王不右下意识地又往床边扫去一眼。

  方才他切脉时,只规规矩矩地搭上两根手指头,对于朱夫人体寒略有所感,但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会儿,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王不右终于看清了朱夫人的面容。

  鹅蛋脸庞,秀鼻丰唇,眉势长而极浓,显出几分不可亲近来。

  她身上没有久病之人惯有的晦暗枯槁之态,反倒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也正因为朱夫人过白的面色,王不右能够清楚地看到一道青气自她发迹直下印堂,直抵鼻梁。

  王不右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眯,瞬间敛去面上的不以为然,大步上前,一会翻起她的眼皮,一会捏开她的嘴唇再掰开牙齿,一会又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折腾许久之后,王不右再一次将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一次,他把脉的时间很久很久,久到两位婢女再也沉不住气,惊慌失色地连声询问,他才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手。

  有一点他没说错,青杏确实找错了人。

  朱夫人之病在于内科,她们应该去求专治内科的家医。

  只专注于外科的王不右并不精通此道。

  但此等脉象、此等气色、此等病症,他相信他绝无可能诊错。

  ——人之将死。

  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