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平郡王是当今官家从宗室子弟中收养的皇子,性恭俭,喜读书,颇为受宠,世人皆知。
可那恩平郡王世子是何人?
不仅杜昭白不知道,在座诸位郎君也鲜少有听闻的。
被求见的朱衣更是万分迷茫,扭头问碧桃:“来的是什么人?你家夫人我认识吗?”
“婢子不曾听过恩平郡王立有世子。”碧桃老老实实摇头,“也不曾听闻夫人与贵人有什么交情。”
但是,既然贵人已经登门拜访了,断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杜昭白当即起身迎客,还没走上水道,便有面生的佩刀侍卫大步走来,其后跟着一条游龙,那是孔武有力的侍卫们抬着红木箱子,满满当当填了半个园子。
领头侍卫忽然脚下一停,做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侍卫们霍然止步。
“恩平郡王世子拜谒朱夫人。”
甫一开口,声如洪雷,响彻黄华园,甚至惊动了后院的贵妇少女派人前来探查。
杜昭白脸色瞬时一沉。
席间郎君也受惊匪浅,纷纷交头接耳。
“拜谒……朱夫人?”
“郡王世子再位高权重,也是个外男,拜见一位后院妇人?这、这于礼不合吧?”
“怎么回事?”
“这位世子风评颇劣,不知朱夫人怎么招惹了他……”
“红颜祸水啊!”
领头侍卫不顾众人惊诧,接着唱礼道:“奉上贺礼,望朱夫人笑纳——”
侍卫们一一向前,轻轻放下手中箱子。
“珍珠衫二件,琴瑟幕二幅,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二只,狐白裘二件,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二只,红翡翠滴珠耳珰二对,银白点朱流霞花钿二支,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两件,白玉环二对,金累丝嵌珊瑚双鸾点翠步摇二支,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两件,紫檀帛画镜锦妆奁两个,翡翠白玉点翠珊瑚珍珠挑簪二十对,金猴二只,银粟、金稞各二斛……”
越听下去,朱衣面色越是激动难安。
这分明是送钱啊!
这对于手头没有一文现钱的她来说,无异于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睡到一半被天上掉下的金银雨水砸醒了,让她一面忙不迭地兴奋着想抖开裙摆全兜上,一面又怀疑是否黄粱一梦。
她不住地掐着自个的大腿,时不时问两声:“我不是在做梦?那个送礼的人,真的和你家夫人我不相识吗?”
碧桃肯定地摇头,犹豫着说道:“兴许是夫人曾经医治过他,或者是听闻夫人医术高明,特来求夫人医治吧。”
朱衣摸着下巴点头。
有可能。
这小世子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嘛。
左亭里展露笑颜,而杜昭白则越听越阴郁,席间亦是一片喧哗之声。
所谓“贺礼”,未免太贵重,也太私人了。与其说是贽礼,倒不如说更像聘礼。
这位郡王世子,究竟是何用意?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侍卫才唱完礼单。将手上绢帛一收,众侍卫恭敬地退到两旁,分出一条道来。
“世子。”
人群之后,一身黑袍的郎君缓步而来。
袍子是轻而软的丝绸,举之若无,真若烟雾,袖角和衣摆处绣着金丝水云纹,行走之间暗光流转。
朱衣好奇地掀起幔帐,距离有些远,看不太真切。
奉上这么大一份重礼,不知这恩平郡王世子是有什么要紧的隐疾?
才这么想着,却发现别看那人动作优雅轻缓,脚程却如风雨如雷电,一晃神间,他已涉水而过,提步上了湖中岛。
站定之后,郡王世子微微侧首,一张极为漂亮夺目的脸印入朱衣眼帘。
这是一位年轻的贵公子,两道长眉如泼墨般地去势隐入服帖的黑发之中,这使得他仅是静静地站着,整个人便散发着一种凌厉而桀骜的侵略气息。只是那微微上挑的眼尾、眼下殷红的泪痣,又为他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美,显出几分睥睨世俗的玩味。红润的薄唇软软抿着,唇角微微上翘,未语先含三分笑。
笑得人心肝乱颤,魂不守舍。
真是个妖孽啊!
随着这位郡王世子一露面,整个黄华园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寂之中,众人面色各异。
情怀激荡者,尤以杜昭白为甚。
若非身侧的谢虞在长案下紧紧拽着他的衣袖,只怕他会立即起身,抽剑斩人。
此时,他旁若无人地带有一点笑意看着朱衣,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幽光。
朱衣被看得心如小鹿乱撞,连眨了好几下眼,才勉强从他的美人计里挣脱而出。
不过,这位郡王世子,看着有种奇异的亲切感。
“啊!”
身侧碧桃失态地发出一声惊呼,接着立即双手掩嘴,眼神惊慌,如遭雷劈。
世子淡淡扫去一眼,唬得碧桃战栗不安,不过两息工夫,很快又肆无忌惮地落回了朱衣身上。
朱衣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墨黑幽深的眼眸,含笑时若轻羽撩拨人心,甜腻如蜜糖,见之心荡神怡。静默时则若冷兵利刃,森罗如地狱阎罗,气势极足,叫人不寒而栗。
“朱衣。”
他启齿而笑,艳丽得恍若春花初绽。
声音轻轻软软地唤着她的闺名,满满的笑意几乎要溢出唇齿。
朱衣无意识地歪了歪头。似乎有些耳熟?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轻佻带笑的嗓音,无疑是极为好听的。但朱衣听在耳中,却毫无缘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认识朱衣夫人?两人好像还挺熟的。这人一身气势凌厉无比,看起来不像杜昭白那么好糊弄……该怎样敷衍过去呢?
她皱着眉看他,沉思的模样像是一位受到纨绔子弟调戏而心生不悦的名门贵女。
但杜昭白却知道,她是在脑海中打捞着失散的记忆。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心头的气懑,一点一点拉开谢虞拉扯他衣袖的手指,缓慢地站了起身。
“棠哥哥。”谢虞小声说道,“他是郡王世子,你,你不可伤人。”
郡王世子?
杜昭白紧紧抿着唇,本就淡漠的唇色褪去了仅有的一丝血色。
对,杜府无人出仕,民不和官斗,万万不能与受尽官家恩宠的恩平郡王为敌。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以祖上基业冒险。
不仅不可伤人,还要供着,奉为上宾。
甚至,如果世子开口要人,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笑脸奉上。
杜昭白素来沉稳,自然知道何谓最好的处事方法。
——可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会为情所乱、为欲所惑么?
左亭里茫然无措的朱衣没有开口,郡王世子看起来也很有耐心,笑意不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像猛兽为了捕获猎物而不动声色地苦守在阴暗之处,只为了那纵身一扑。
而被同时挑衅了家主和丈夫权威的杜昭白,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世子不请自来,是否太过目中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