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大小的雨滴落下来，打在泥地、林间、乱石、草丛之间簌簌作响。天地之间，无数雨线相连，白茫茫的一片，曲溪河中，溪水呼啸着一边冲撞着河滩一边往下游涌去。溪边的顾家堡，像一坨巨大的黑色岩石，在雨幕中沉默、肃然。
雨水在地面流淌，有些地方，已见水洼。
一匹黑色的战马从路的拐角转了过来，马上，头戴斗笠的骑士将身子埋得极低，路边的柳梢被雨水打压伏得极低，堪堪从他头上掠过，马蹄落下，踩在水洼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前方数十步，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中年农人，穿着下田耕作时的破烂衣衫，正好从田埂上转到了路面，看样子，应该是下雨的缘故，不得不停下了田间耕作，然后匆匆回家。那人急着回家，也就不曾扭头朝这边望，而是低着头自顾自往村子里走去。
马上的骑士狞笑了一声，他扭转腰身，反手将马架上挂着的长矛取了下来，这样做的时候，马速仍然保持不变。
山路凹凸不平，贸然加快速度，容易损伤战马。
雨声刷刷，时不时伴随着一阵闪电雷鸣，那个农夫也就不曾听见马蹄声，直到战马来到他背后二十来步之后，他这才感到了不妥，下意识地猛然回头，随后，便瞧见高举长矛纵马朝自己飞奔而来的骑士，骑士的整张脸都被斗笠所掩盖，瞧着就像来自于黄泉的九幽骑士。
这是？
农夫有些发愣，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揪住了，故而，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
“驾！”
骑士轻喝了一声，身下的战马猛然加速。
转瞬间，二十来步的距离瞬息及至，骑士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右手紧握，将其夹在腋窝固定，矛尖随着战马的跳跃有节奏地抖动。
“啊！”
农夫这才反应过来，他发出尖叫，转身而逃。
本来，他应该离开大道往田间奔去，如今，田地里积满了水，水下满是淤泥，那个骑士不可能驱马下田来追杀。然而，惊恐之下慌不择路的他只是低着头亡命沿着大道向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两条腿又怎能跑得过四条腿呢？
很快，农夫便被追上了。
听得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甚至感觉到战马的呼吸正打在自己的背上，农夫绝望地高声惨叫。
“救命啊！马贼来……”
后面那个了字还未出口，长矛的矛尖便从他的后背直直地捅了进去，借着战马前冲之势，非常轻易地就将他的身体穿透，矛尖从胸口毫不费力地穿了出去，足有一尺有余。接下来，农夫便失去了力气，而是被挂在长矛上双脚悬空地向前疾奔，嘴里吐着血泡，喉咙格格作响，喊叫不能。
这时，顾寻正坐在檐廊上，瞧着头顶的雨幕出神。
身旁，丫头正摇头晃脑地唱着顾寻教给她的儿歌。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岁岁来这里……”
一边唱，一边伸出手去，和从房檐上滑落的雨水较劲，一张脸笑得极其灿烂，眼角弯成了月牙儿，甚是好看。
以前，下雨的时候她可没有这般高兴。
那时候，因为房屋年久失修的缘故，每到大雨倾盆之时，屋内就满是积水，她只能和爷爷卷缩在难得不会漏水的房梁下，瑟瑟发抖，期望着太阳尽快出来。如今，屋顶已经被顾寻带着那些年轻人修葺过了，不再漏水，丫头这才感受到了雨之乐趣。
一旁，大开的房门后，顾三义正笑呵呵地望着檐廊上的两人。
他也是很久没有体会这种祖孙之乐了，以往，他被丧子的悲痛和生活的压力所逼迫，没有那样的心情。
那时，他只想活下去。
是顾寻带给了自己一家希望，顾三义真心感激自己没有选择那一条路，不然，不可能有现在这般平和的心境。
诚然，半边云的威胁依旧存在，不过，他相信顾寻，相信顾寻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这里是顾三义的家，除了顾寻这三人之外，还有十多个手持武器的少年，他们正背靠着墙壁坐在廊檐上休息，每个人都手持武器，或是形状不一长度不一的横刀、或是套着铁枪头的木棍。
这些人，全是顾寻的弟子。
自从射雕事件之后，那些少年又重新聚集在顾寻身边。
虽然，护堡队的壮汉们已经不敢不听从顾寻的号令，顾寻仍然选择这些少年来协助自己办事，比起那些成年人，他更相信这些仍然满腔热血的少年。
最近一段时间，凡是白天，顾寻和这些少年都会聚集在顾三义家，就连夜里，也留有人值夜。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顾三义家乃是进入顾家堡的必经之地，在家门和曲溪之间便是进堡的大道。虽然，顾青牛说过，有他负责消息树，绝对能够赶在马贼前来之际报警。然而，保险起见，顾寻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若是消息树失去作用，这里的人便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马贼进堡。
接下来，顾寻就会带着几个人前去阻止，其他人则去通知那些住在外堡的人，组织他们进入内堡去避难。
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这里的人大多相信顾青牛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因此，脸上的表情不见太多的紧张。
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雷声远去之后，仍然隐隐听见滚滚的声响。
顾寻突然站起身来。
背靠着墙壁坐在檐廊上歇息的少年们忙不迭地跟着站起身，大伙儿一起望着他，顾寻蹙着眉头，扫视众人，语气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
“什么声音？”
少年们面面相觑，茫然地摇摇头。
顾寻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他在檐廊上来回走动，像是在寻思什么？
丫头停下了歌声，她走到顾寻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襟，她抬着头，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顾寻低下头，瞧着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他柔声对丫头说道。
“丫头，二郎哥哥要去做点事情，你松下手……”
“嗯！”
丫头点点头，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随后，顾寻冲入雨幕之中，来到院子中间那株大柳树跟前，他抬头瞧了瞧柳树，忍不住眯着眼睛，免得雨水进入眼眶。下一刻，他低下头，往前急窜了两步，双手抱着柳树的树身，彼此交替，连环往上，与此同时，双脚在树身上急蹬了几步，蹭蹭蹭，三两下便窜到了树杈。
在树杈上呆了片刻，顾寻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右边的树梢往上面爬。
雷雨天爬树，不是白痴的他自然知道这很危险，如果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会这样去做。
爬上树顶，顾寻将手搭在额前，形成了一个凉棚，视线穿透了雨幕望向了远方。很快，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直接从树顶便往地面跳了下来。脚跟稳稳落地之后，顾寻稍微曲了一下身子，缓冲了下落之势，随后，匆匆穿过院子回到檐廊上。
这时，大伙儿一个个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顾三义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依靠着门框站立。
“来了？”
顾三义抿着嘴，眯起了眼睛，紧张地盯着顾寻，表情颇为古怪。
在他的注视下，顾寻用力点了点头。
“好吧！”
顾三义叹了叹气，向前一步，把一旁默默盯着顾寻的丫头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
“丫头，随爷爷去捉迷藏……”
说罢，他牵着有些不舍的丫头往里屋走去。
和大部分住在外堡的族人一样，顾三义家也有一个地窖，那是躲避盗匪和乱军的临时藏身之处。它在顾三义小的时候曾经起过作用，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了。如今，又派上了用场。
目送顾三义离开之后，顾寻望着檐廊上那些表情紧张的少年们。
“马贼来了，马上就要进堡了，无须害怕，想要留得性命、想要保住你们的家人和财产，只要按着我的吩咐去做就好了……”
“诺！”
少年们应了一声，声音参差不齐。
“大声点，我没有听清楚！”
顾寻大声吼道。
“诺！”
少年们提高了嗓门，热血沸腾地大声吼道。
“诺！”
“走吧！”
顾寻挥了挥手。
少年们拿起武器，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随着他默默走出了顾三义的院子。随后，有两个人各自拿着一捆三尺来长的飞矛跟在顾寻身后往堡外行去，另外一些人则往村落飞跑而去，一边跑，少年们一边高声喊叫。
“马贼来了，乡亲们，快快躲好……”
有两个少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锣用力敲着，锵锵的声响穿过雨幕，在村落上方回荡，惊得人们纷纷走出家门。
“马贼？”
“马贼在哪儿？”
“孩子他娘，快快把孩子抱着，我们须躲入内堡……”
人们的呼喊声直奔苍穹，压住了雨声、甚至压制住了雷声，在一片喧嚣之中，人们纷纷冲出家门，携儿带女、抱着各种各样的家当向内堡涌去。因为事先知道马贼要来，虽然，难免惊恐异常，却不见太过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