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传统武侠 > 中土游侠传全文阅读 > 第1卷 第二章:天子

第1卷 第二章:天子


  二人交谈正酣,卫青听得入神。忽闻在船头玩耍的叶芷汀喊:“有客人来了。”二人掀开竹帘观瞧,风雨之中一行五人手举伞簦,身穿蓑衣,逶迤而来。为首便是昨夜的“抢书贼”,身高八尺甚是魁梧,面如冠玉,双目如星,风采与王毓相仿,却比王毓多了一份飘然之气。这人来到舱前,温言笑道:“昨夜惊扰先生,十分惭愧。”

  晁衡道:“不妨!不妨!”“鄙人司马昱,特来归还手稿。”晁衡收藏于书箱,又仔细上锁,惟恐书稿长翅飞了去。“家主煮蜀茶又有楚曲《采菱》,特邀先生品茗观舞。”晁衡听得有楚曲便有些心动,又怕有失谦和矜持之风,便踌躇地看王毓。偏偏王毓只顾低头手捏黑白棋子把玩。司马昱又道:“家主读先生削藩之论,评曰:思虑长远,切中时弊。”晁衡顿觉知己,遂道:“何敢辜负贵家主殷殷相邀之意,请带路。”

  司马昱引领晁衡、王毓登临楼船。只见艞板之上就覆有棉纱与蚕丝编织五彩毡毯,一直延伸到楼船三层。晁衡尚未收到过如此礼遇,心中颇为感慨,不由想起往日种种,正想得入神,身边王毓道:“兄长,小心脚下!”原来一行人已经到达主舱,舱口是半尺来高的防止雨水倒灌的木槛。

  早有一年轻公子立在舱口笑意殷殷迎接,只见那公子丰颐朗目,日角龙庭,意气饱满,自有一股龙翔凤翥的的神采。司马昱介绍道:“这是敝人家主,这位便是晁先生。”那年轻公子一副贵族独有稳重雍容之态,恭敬施礼道:“鄙人姓穆,名上子下治。有幸得览先生佳作,所论引人深思。今日特邀先生品茶观舞,以尽仰慕之意。”晁衡道:“布衣晁衡,受主人礼遇,心中惭愧不已。”穆子智说:“先生何必过谦。”

  主舱宽约两丈,空间十分开阔,右厢便是精致茶阁,两名长裙曳地的茶姬煮茶,炭炉上茶灶热气腾腾。穆子智道:“这是去冬雪水,煮茶最好。”一边手提茶灶注水,茶叶在杯子中滋滋作响。“蜀茶乃茶中极品,名曰‘七株’,产自蜀中蒙顶山,蜀中上官世家商社运抵洛阳。”

  晁衡道:“这茶香如空谷幽兰,清幽香气似有非有,堪称隐者香。”

  “隐者香?先生所论格调高雅,这茶也算得其主。”

  “晁某其实不喜如此之茶。巴蜀道路行路艰难,自蒙顶山到中原,不远千里,耗费民资。恰如所谓隐者,不思为国家所用,自诩高人,于黎民苍生无益。此茶不如稻、黍、稷、麦、豆,正所谓五谷熟而民人不饥。公子你乘坐五丈楼船必是家拥万资,身着锦衣抱炉待春,又怎知齐鲁之地饿殍屡见不鲜。”

  王毓觉晁衡所言不合时宜,穆子智却不以为意道:“先生心系苍生,忧国忧民。”

  王毓道:“主人心胸宽阔令人钦佩,我兄长一心报效国家,以造福黎民为己任,于丝竹歌舞却是退避三舍。”

  晁衡也觉得自己言语扫兴,连忙说:“晁某一时妄言,其实蜀茶经海道远销至波斯、天竺,为蜀川民富之途;至于歌舞升平也是盛世景象,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德化天下,王者之道也。今日得闻楚曲《阳阿》、《采菱》也是三生造化。”说完捋须长笑。

  晁衡严肃却不迂腐,那公子更是越发喜欢,遂示意歌舞。钟罄齐鸣,琴瑟相交,七个长发曼倩女子着楚服执羽绂而出,显得神秘诡异。楚人信鬼好祠,巫风乐舞与中原大相径庭。七女子长袖飘逸、腰肢轻柔却显豪放妖冶之姿,翘袖折腰、华采若英,辅以筝音笙鸣更是体如游凤,袖如素霓。一曲罢了,晁衡叹道:“绕身若环,形态婀娜,动容转曲,身若秋芍被风,实在是叹为观止。”

  只听其中一女子道:“阿姎修习此舞三月,今日方得献丑。今得先生谬赞,愿献玉醴酒一杯以谢先生。”只见珠帘外那女子面容清新脱俗,虽冷艳如冰却令人心醉神往。

  司马昱声色俱厉喝道:“大胆,竟然如此唐突。”晁衡忙说:“不妨!不妨!晁某得美人奉酒求之不得。”“小女阿姎入府中半年,初次为献舞,得先生夸赞,十分感激。”晁衡道:“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挽巫山一段云。如此美人,主人何须苛责!”穆子智道:“罢了,既然与晁先生有缘,容你放肆一回。”

  只见那女子娇步奉酒踏入,一股清冽香气扑面而来。女子颔首走近,晁衡心醉神摇,痴痴盯着女子柔颈秀发。晁衡接过酒杯,忽生横事,那女子腰身一拧,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软剑,直刺穆子智,刹那剑尖已经到了穆子智咽喉。

  司马昱反应迅捷,背上长剑直刺女子胸口。他意欲围魏救赵,逼退那女子。不想那女子并不退缩,竟然是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王毓的金蛇剑后发先至却已经绞上那女子软剑,金蛇剑并非直剑,打造如同蜿蜒蛇身,最有利绞缠。王毓的剑术乃是江湖中实战武学,金蛇剑发变幻无方:这一绞一缠意欲夺人兵刃的招式,正是金蛇剑法中‘蛇困愁城’。王毓自信能至少能将那女子剑撩飞出去,女子非撒手不得,不想吐纳之际便觉呼吸不畅,手臂发软竟然使不出十分力道来,王毓便知那女子身上的幽香乃是一种及其厉害的毒气。司马昱刺中女子胸口却是“当”的一声金戈一声,原来女子衣衫下有宝甲护体,女子没有受伤反而借力倒翻身躲过两人夹击。

  瞬间三人过招便有了胜负,司马昱与王毓两名好手,竟然没能阻止那女子。司马昱与王毓两人联手,女子软剑只是轻轻划过穆子智咽喉。三人缠斗之际,晁衡也愣了过来。那女子身形一晃化作无数幻影,穿过司马昱与王毓二人剑网,直奔穆子智过来。晁衡闪身挡在穆子智身前,女子软剑被挡,提脚踹中晁衡胸口。晁衡顿时昏晕过去。

  女子右手软剑格挡王毓的金蛇剑,左手接了司马昱肋下攻来一掌,借力外翻,竟破舱顶而去。此刻众护卫已经围了上来,纷纷朝空中女子射放弓弩。那女子空中踏帆,迅速遁去。司马昱喊道:“莫要追赶,提防调虎离山。”王毓却只关心晁衡伤势如何,见晁衡双目翻白晕了过去。

  次日,晁衡已经醒来。王毓说什么也不肯将晁衡留在这危险之地。晁衡也觉若非自己贪恋酒色,未必有此行刺之事,自觉愧对穆子智,坚持告辞。三日后大雨停歇之日,两人当即启程。

  船只转入鲁运河,往来船只渐多。齐王曹浩征夫十万修鲁运河联通黄淮,大大方便了南北水运。两岸松柏繁盛,夹河大堤修整雄伟平实,偶过山川也是景色秀美。两岸人家、村庄也是隔三差五出现。王毓也放下心来。

  黄初十年十一月下旬,王毓一行终于到达东阿小县渡口。二人就在渡口唯一的客栈住下。

  头发花白的老店家问:“客官要吃些什么?”王毓道:“清淡点的菜上两个便是。”“东阿有四宝——莲子、豆腐、酱藕与棱角,包您满意。哎呦,看这位先生坐船太久,眼瞅这天蚂蚱眼了(方言)务必在楼上休息几日。小四啊!杨大耳正的(方言),不赶紧伺候着。”

  王毓道:“再往前便是东平地界,东平候端木歆博通上古礼仪,上官钰必定要在端木世家咨询封禅的冠冕车服礼制。我们可前去撞撞运气。”

  晁衡笑道:“全凭贤弟安排。”

  由于水土不服,半夜晁衡直奔茅房拉肚子数次,偏偏茅房距离颇远,两趟跑下来折腾得不轻。深夜他再一次拉完肚子,脚软无法行路,就坐在东院房屋的后窗下休息。

  忽听屋内有人说话:“已有确切消息,那厮化名穆子智,已经到达端木府,此行必是父子同行,真乃千载难逢的良机。”

  数人称诺。

  “景军候,吕老二已经率十名好手已经潜入端木府。此贼只带了20名贴身护卫,东平候府卫约百余人。”

  “果然是天赐良机。只是我教仓猝之间,难以聚集人手。原定护法蒙武率五百教众赶来再动手,但恐夜长梦多,我等要提前行动了。白老三你属下教众五十人,再加上我三十青衣卫,实力足以格杀逆贼。”

  “景军候,东平县尚有300士卒,距离侯府只有一刻路程。”

  景军候沉声道:“县城街道狭窄,大军不易通过,只要在衙门大街口用江南霹雳堂的火雷埋伏,足可阻拦援军。再加上李信的五十铁血剑士击溃300郡兵不成问题。”

  白老三道:“吕老二戊时会在西院放火。我率教众正面冲锋,届时逆贼退往后院。屠老四你率十名弓箭手隐伏竹林袭杀之。”

  景军候道:“我率30名青衣卫截他退路,此贼必死。”

  众人低声齐呼:“诛杀逆贼,复我国土。”

  又一人说道:“此店中一干人等又如何是好。”

  “杀!”

  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大风涌起,晁衡心生恐惧匍匐地上慢慢爬行,希望逃脱出去,刚爬过墙角,便看见一人,惊诧之余便要大呼出来,那人连忙捂住晁衡的嘴巴。晁衡定眼观瞧原来是王毓。王毓眼神示意他莫出声,趁着风雷之声,二人悄悄走开。

  王毓道:“这应是铁鹰教教众密谋杀人。铁鹰教乃隐匿民间的先秦余孽。数年来在先秦太子扶苏的带领下四处作乱,没想到竟然到了齐鲁。”

  晁衡道:“他们要杀人灭口,我等如何是好。”

  王毓道:“我去房中寻卫青,你到船上先去寻叶家父女预备逃离。”

  晁衡悄悄离开客栈,刚要出门口便被一物绊倒,仔细观瞧竟是白日见到的客人尸体,脸上尤带着诡异的笑容。晁衡吓得连滚带爬躲开,黑暗之中摸近渡口便瞧见一盏气死风灯下船家翁横死船头,胸口一把朴刀将老翁透胸钉在甲板上。

  晁衡惊骇不已,忽听卫青的声音疾呼:“先生,随我上船。”只见卫青狂奔而来,将晁衡拖上船,摇橹离开。

  卫青口中念道:“阿父莫怪,今日只有将阿父水葬。”说完,拔出朴刀推老翁尸身到水中。

  晁衡便问:“公子何在?”“公子命我护送先生先走。”忽然岸边约有数十人放弩,卫青道:“先生卧倒。”话音未落,卫青中了一弩翻身跌落河中。

  卫青在冰冷河水中几乎溺水毙命,本能抓住了河流中漂浮的浮木。不知过了多久,他撞击到河岸突出的一块岩石上,剧痛让他清醒过来。他手脚并用爬上岸,只见四周一片松林漆黑一片,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河岸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强自撑起精神,毫无目的乱闯,忽然看见林间三五个木屋,心中大喜。他走到一户人家敲门,那门却应声而开,一股子的霉味扑鼻而来,再看屋顶塌了一半,透着大雨。卫青又向其他几户人家敲门求助,均无一人。原来这早就没有了人烟的村庄。卫青随便选了一处保存好一些的房屋进去,摸索着找到火塘,幸亏火石尚在,他燃起火堆。

  卫青接着火光看看四周,墙壁挂有遗留下来的猎弓、柴刀布满灰尘,水缸、米缸空无一物。再向墙角的床上看去,赫然是一大一小两具完整的白骨骷髅。卫青想定是这母子二人孤零零病死床上,至今也无人收尸埋骨。

  卫青咬牙拔掉肩膀的弩箭,幸亏入肉不深,撕破衣服为自己包扎好伤口,便紧靠火塘取暖。忽闻咚咚敲门之声。他心想:雨夜荒村哪里来的敲门声?此时大风将房门砰的一声吹开,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袍腰系红带的山鬼,黄发碧眼甚是吓人。卫青哎呀一声,本能往后一缩。

  只听门口山鬼说道:“主人莫怕,吾乃来波斯的穆萨○阿木桑,并无恶意,只求避雨。”原来是一奇丑无比的老者,只见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绝非中土人士,穿戴打扮又匪夷所思,深夜看来确实宛如山鬼。

  卫青连忙把老者让进屋来。老者弯腰致谢,盘腿在火塘旁念念有词。半夜卫青便觉伤口发痒,全身时冷时热,肚子更是饿得咕咕乱叫。老人从背上油布袋子里取出两个玉米饼子递给卫青一个。卫青发觉四肢麻木不听使唤,勉强吃掉玉米饼,已经是四肢酸软,头疼如裂。老者伸手抚着卫青额头,说道:“愿阿胡拉·马兹达赐你智慧、光明,永离黑暗和厄运……”接着又是一通听不明白的咒语。卫青只觉一股暖流自额头游走肺腑之间,又凝聚于肩头伤口,散发于全身。卫青通体舒泰,说不出的适意,心想:这老丈原来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随即昏昏睡去。

  早晨醒来,卫青感觉好了很多,将那两具骷髅用草席裹了在门外树林埋葬了,起了一座新坟。卫青虽然强健如牛,但是病中手脚无力,一番劳累竟是头晕目眩。丑陋老者见他有如此仁义心肠,温言道:“你我得主人破屋避雨。我也为他们诵经,愿其早入天堂。”那老者喃喃念诵不知名经文,神态庄严,卫青不由敬畏,便默默端坐一旁。

  看老者诵经完毕,卫青道:“老丈前往何处?”“我来自波斯帝国,独行万里至中土,传播智慧之主的无限光明。”

  忽然左边山路一阵马匹嘶叫声传来。只见一队官兵押送黑压压的一支队伍自北朝南前行。为首的一名红脸大胡子显然是首领。他手中马鞭甩得山响,口中呼喝:“都他娘的脚丫子往前耍,磨磨蹭蹭误了期限,脑袋可都保不住。”卫青看那官兵旗号便知是泰山郡郡兵,这群百姓是服劳役的更卒。为首的大胡子指着山村边喊到:“马庆,赶紧给老子搜,看有壮丁无。”只见一个歪嘴军官,带着八九个士兵手持长戟挨家挨户搜索,看见卫青和老者,押送到大胡子面前。

  大胡子喝道:“马庆,你个王八羔子怎么办的差事,这老的老、小的小。村里没其他人了么?”马庆呼喝道:“问你们呢,这村里其他人呢?”卫青道:“草民卫青,我二人昨夜流浪至此避雨,此村并无活人。”

  大胡子听得一怔,破口大骂道:“混账皇帝要封禅泰山,齐王路八百里,累死多少人。这齐王修完宫殿修运河,修完运河修山道,没完没了。如今旱灾、蝗灾不断,好好的村子都死绝了。这是他娘的什么太平盛世?”

  马庆道:“大哥,您咋连皇帝都骂上了?”“骂了又咋地,大不了扒皮抽筋砍脑袋。哪一天我见了皇帝老子,倒要和他好好唠唠这些憋屈事。”马庆道:“改改你没事发牢骚的毛病,赶紧到东平交差才是正经。你看人家郑铁鹪已经是缉捕营三品都尉。你依旧是个东平郡七品校尉。这是歪嘴马卖了个驴价钱——吃嘴上亏了。”

  大胡子笑道:“嘿!他娘的!你才歪嘴呢。我厍黑臀当年跟着泰山五侠夜袭田横岛,砍了多少倭寇的狗头。嘿嘿!郑铁鹪那小子被倭寇俘虏,我带人救他的时候,他正一句一个大爷跪地上求饶呢。”

  歪嘴马庆道:“大哥,这事你都吹牛几百遍了。先说这两个人怎么办?”“带上!”厍黑臀道:“在这荒村干什么,等着饿死?”歪嘴马庆道:“走吧,泰山拉石头修路,一天三顿黄面饼子加菜汤,在这荒郊野外也是饿死的份。”

  卫青道:“这位老丈怎能背得动石头,你们抓丁就抓我吧。老丈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你们放了他。”厍黑臀道:“既然是大夫那就做临时随军医官。我们这队伍不少人得了怪病,已经死了两个。大夫给一路看着点,到了东平,你们想去哪里,随便!”

  老者道:“多谢将军。”

  厍黑臀笑道:“嘿!我离将军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这叽里咕噜说些什么,我也不懂。马庆给他弄一匹马。卫青你小子一路伺候好这位外国大夫就算大功一件。”

  二人因祸得福,巧遇厍黑臀反而有了生路。厍黑臀虽然说话大大咧咧,做事却十分谨慎,指挥队伍夜宿晓行,行进有度。这支为天子封禅泰山修路的劳役大军竟是口粮不缺,一日两餐勉强吃饱了。穆萨·阿木桑诊断身生烂疮的几个人是感染了疫病。厍黑臀按照阿木桑要求将这几十人隔离。这阿木桑也相当奇怪,治病不用草药也不用针灸,而是割皮祛疮,放血除肉,又是用火靠炙烤溃烂处。治病前必叫病人跪拜篝火,手持经书为之念咒施法。起初众人十分不解,未料感染疫病之人竟然痊愈,众人遂拜之为神医。众人见到阿木桑口中念叨的“阿胡拉·马兹达”的智慧如此治病救人,也学习阿木桑白日跪拜太阳,夜晚跪拜篝火。众人行至东平县城“阿胡拉·马兹达的智慧”已经传播全军。卫青跟随阿木桑学习波斯语言和医术,长进不少。

  话说晁衡不敢抬头,匍匐在船舱中任小船随河水南下,天亮时漂流到寿良渡口。晁衡想到同行五人只有他自己侥幸存活,不由一阵悲苦,忽然想到穆子智也是大祸旦夕将至,此人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不可不管,便购置一匹老马朝东平城奔去。

  夜晚时分,遥遥可见东平城门楼。一队仪仗马车迎面而来,中央是一辆亭盖驷马车,四匹雄健的白马,二十名长戟护卫兵,阵容颇壮。晁衡骑术不精收缰不住,嘴里啊呀乱叫直冲过去。卫兵训练有素,长戟横扫马腿,晁衡重重摔落在地。卫兵上来将他死死摁住。

  马车中人道:“城门口还有人行刺不成?”晁衡抬头看时,一身高八尺、峨冠博带的男子从马车上探身出来,那人看见晁衡惊讶道:“晁先生!”晁衡吐出满嘴血泥,惊愕道:“司马昱,你怎在此地?”司马昱搀扶晁衡起来,忽见晁衡怀中掉落的锦囊,那一颗银铃滚落出来。司马昱见了大吃一惊道:“晁先生怎么会持有此物?”晁衡道:“一位故人授我,作为引荐一位贵人的信物。”“敢问那位贵人姓名?”晁衡道:“东宫散骑常侍上官钰。”司马昱惊诧道:“实不相瞒,我便是上官钰。此地讲话不便,还请移尊步详谈。”

  二人共乘马车向城内逶迤而去。上官钰道:“此乃借用端木世家车辇。”晁衡道:“端木世家富可敌国,天下共知,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大魏崇尚节俭,若非皇室王族不能驷马安车,上官钰的驷马安车却令人惊羡,这四匹骏马通体雪白,没有半根杂色,这便是凤毛麟角了。马车柞木辕杆笔直结实,桐木镶板古朴大气,车厢轩敞适意,足可坐四个人,中间小桌旁还立一个小丫头侍奉茶水点心。古铜色的木轿厢用清漆桐油反复抹刷成琥珀色,手触之温暖似玉。车窗挂着红色流苏金丝相串的珠帘。车厢内小丫头伺候晁衡洗簌完毕,又递上热毛巾擦了脸上污秽和灰尘。

  上官钰道:“这梅花烙印银铃乃是持盈真人。”晁衡诧异道:“这时哪位仙道?”“玉真观乃宫观,玄玉真人原是玉真公主,后出家为女冠。玉真道人广交名士才子、道人隐士,影响力极大。她时常举荐经伦之才,这次必是看中了晁兄的才学。”

  “上官兄何以结交玉真公主。”“敝人出自巴郡上官世家。三年前云贵苗疆土司作乱,蜀将黑齿常之率军征讨,小弟乃其贴身护卫。苗疆五毒教的圣蝎使阿朵云行刺,小弟中毒几乎丧命,玉真公主率峨眉弟子击退阿朵云,救了小弟一命。玉真公主要我为她办三件事,若有人持这梅花银铃寻我,我须无条件答应。”

  “玉真公主会武功?”上官珏道:“玉真公主乃峨眉七秀之一,武功当然是出类拔萃。”晁衡道:“文武双全,广荐贤才,不亏我大魏第一才女,直令晁某这男儿身羞愧。”上官钰道:“先生议论时政鞭辟入理,胆魄雄浑。小弟还要恭喜哥哥加官进爵就在即日。”晁衡道:“这话从何说起?”

  上官钰笑道:“先生可知穆子智身份。”晁衡道:“正要阁下解惑。”“穆子智便是当今太子。今日太子还在皇上面前夸赞先生才高八斗。”晁衡喃喃道:“天子御驾在此?”“不错。天子仪仗空设,尚未出京兆尹。天子微服出巡却已在东平。小弟那日借你《削藩论》手稿,圣上御览赞先生文章有刀兵气。”晁衡听得热血沸腾,声音颤抖说:“晁某赫颜!”“有此奇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晁衡忽然想起东阿县渡口之事,大惊而起道:“不好。铁鹰教意欲行刺圣驾。”

  厍黑臀一行赶至东平,到城北安置更卒宿营,正在清点人数时刻,便听轰的一声巨响.众人唬得向声音来源瞧去,只见远远的城内火光四射,夜色之中浓烟滚滚。厍黑臀问道:“这是哪里起火?”马庆道:“应该是东平候府。”厍黑臀道:“随我到屯兵营提点郡兵。”

  厍黑臀意欲调兵,却见一名传令官道:“我乃齐王府缉捕营都尉郑铁鹗麾下传令官曹豹,奉命严令郡兵不得调动。”厍黑臀道:“所为何故?”“尔等奉命便是,无须多问。”“郡王府火光冲天,你教我按兵不动。若是出了大事,谁来担当?”“郑都尉有令,小小的校尉想抗令不遵么?”“我呸!郑铁鹗不过是老子从倭寇手中救出来的一个破落户,把自己亲妹子送人做妾的混帐东西?”曹豹大怒道:“厍黑臀,你如此孟浪,都尉必不饶你。”厍黑臀道:“绑了。”马庆等人一哄而上将那传令官绑个结实。厍黑臀道:“若不是老子舍命相救,他早就饿死在荒岛之上,想治我的罪,想想他的命怎么来的?”

  厍黑臀率东平仅有二十名骑兵,三百步枪步兵出发,来到大街之上。只见夜色之下五十身披重甲手持阔剑的神秘兵士屹立街心。

  厍黑臀大惊道:“铁血剑士。”铁鹰教核心教众来自于前秦秘密军队“铁血营”,铁血剑士均是膂力过人的猛士,负重六十斤铁铠连续行军五十里,尚可投入战斗。他们手中阔剑有裂石碎金之力,寻常兵士在其面前如同螳臂当车。泰山五侠与齐王荡寇之时,厍黑臀是民间义军,曾经深陷险境,却被一名铁血剑士所救。铁血剑士以一当十,威猛无比,一人格杀八十倭寇,厍黑臀记忆犹新,今日竟见数十铁血剑士,内心极度震骇。

  厍黑臀带着三百郡兵拥堵在街道之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四处火雷爆炸,无数郡兵应声而倒。前排骑兵如同踏进了修罗场,数十骑兵化作断肢碎肉。骑兵马匹受了惊吓,黑暗中四处乱窜。乱马冲击了后面步兵的阵脚,黑暗中郡兵不明情况,顿有溃散之势。

  厍黑臀心中一凉,这三百郡兵怕是凶多吉少。忽然城墙之上有利器破空的声音遮天而来,沿街的房顶瓦面如同冰雹密集砸中一般。这漫天的呜呜声音十分诡异,似乎无数猛兽自空中呼啸而来。只见屋檐无数飞爪铁钩后拖长索自城北城楼之上投来,长锁密如蛛网。随着一片呜呜的破风啸声,数不清的黑甲人眨眼间自铁索滑翔而降。

  黑甲人齐声喝道:“皇城北镇抚司奉旨缉凶,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皇城北镇抚司的追魂爪乃指挥使皇甫摇独创的独门奇刃,前端是三齿前钩,两齿倒钩的飞爪,后缀伸缩自如的钢索。以抓、勾、拉、锁、捆为基本招数,勾人琵琶骨和脚踝,断人筋骨。镇抚使卫士三人对付一名与铁血剑士,并不与之近战。

  厍黑臀趁机率众突破铁血剑士的阵形,再次整军前往郡府救援。厍黑臀道:“马庆,看看还有多少人。”马庆道:“老大!儿郎们已经溃散,只有这五十老卒了。”厍黑臀正欲搭话,一名受伤的铁血剑士挥剑而来,马庆被拦腰劈为两截,血雨四洒。十名郡兵齐挥兵刃,竟不能阻那锐士突击之势,皆被磕飞兵刃,五人眨眼便死于非命。厍黑臀胯下战马被那剑士扫中马腿,马儿吃痛倒地,厍黑臀跌落地上。那剑士挥剑就要了结厍黑臀性命,危急时刻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中剑士面门,利箭从眼睛破脑而入,那铁血剑士大呼一声,倒地而亡。

  屋顶上卫青手持雕弓,道:“将军此行危险,我随你去。”厍黑臀见到卫青箭术高妙,大喜,带领数十人向郡王府方向奔去。两人远远看见火光中五十盾牌兵结阵护着一锦袍人向城北冲刺,意欲与救兵会合。无奈被数十名青衣人挡住。城东高地之上有一密林,密林中有人不断放箭,盾牌兵危在旦夕。厍黑臀道:“卫青兄弟,我率众攻打竹林中的弓箭手。你在那阁楼之上放箭袭杀青衣人。”说完,率众便朝山丘冲击。

  王毓箭术凶狠无比,首攻要害,务必一击必杀。卫青练习多日,箭术实战却头一遭,沉稳心神,瞄准青衣人连射三箭,第一箭射穿一人颈部、第二箭射中另一人面门、第三箭射中一人胸口,三人中箭均是要害,敌人应箭而倒。卫青又惊又喜,忽见数名青衣人提刀向阁楼冲进来,卫青连忙向城外逃去。

  厍黑臀击杀了林中人,正欲前往救援盾牌兵。忽闻大军呐喊之声,城北涌出大批齐兵,为首是一黄脸大将,正是齐王府缉捕营都尉兼齐王近卫统领郑铁鹗,又有大批皇城北镇抚司护卫自城北迅速逼近。

  只见盾牌兵护卫的锦袍人,忽然扔掉斗篷,露出赤红的面容,朝天大笑道:“尔等中计,我乃泰山谷梁赤!”众青衣人有人喊道:“不是曹铉!”。青衣人有人凄惨喊道:“曹咎是叛徒!”“曹咎传递的是假消息!”“我等被骗了。”

  郑铁鹗大喝:“蒙武一众逆匪已被击溃,尔等尚待支援么?。”谷梁赤道:“诸位束手就擒吧,天子仁慈,降者不杀。”青衣人首领仰天长笑道:“今日事败,天不助我。我等唯有死以谢宗庙,岂能束手就擒,以身事贼。”

  这时一锦衣人高声道:“诸位兄弟,我是曹咎。匈奴肆虐,倭寇未除,何不留得此身以成就我老秦人驱除狄夷的梦想。”只见那为首青衣人凄惨笑道:“曹咎,你尚有颜面提老秦人。哈哈!曹铉!天下危机四伏,你尚封禅泰山粉饰太平。我九泉之下且看这大魏如何分崩离析。弟兄们,上路了。”说完,那人长刀抹颈,鲜血疾射,如同木桩一般栽倒在地。其余残兵或执刀互砍、或短剑刺心……全部横尸当场,场面之悲壮,令人惊诧叹息。

  忽然郑铁鹗大喝道:“天佑大魏,吾皇万岁!”一时间,满城欢呼:“天佑大魏,吾皇万岁!”欢呼声,在这夜色中远远传开,战场杀戮变成了胜利者的狂欢。

  早晨寒风料峭,晁衡已经早早醒来,其实他几乎一夜未眠,因为今日他要觐见天子,往日求做一幕僚不可得,今日却要直面统御九州的老皇帝曹铉。他虽有多年稳重涵养,依旧精神亢奋。

  上官钰在前带路,晁衡趋之于后。东平城北的郡王别墅清幽雅静,天子便于此地召见。园门外一位老太监伺立,看见上官钰与晁衡二人逶迤而来,遂笑容可掬的说:“圣上有诏,上官钰即刻觐见。”

  两人步入后院,一老一少立在大银杏树前打拳。老者身材高大魁梧,年轻人则亦步亦趋的跟随老者的拳路练习。一套拳法打完,老者笑道:“道家吐纳之术讲究静坐冥思。丹阳真人却强调躯体之强健,静心强身缺一不可。这套抱朴吐纳拳法是十年前丹阳真人传授于朕。道法自然,行正意远,行动气随,疏通经脉;辅以拳法动静腾挪,倗收弹踢,姿势舒展,每日辰时于林间配合内丹吐纳之法,强身健体之法也。”年轻人恭顺道:“儿臣数日修习已感精力充沛,再无往日郁结之气。”老者道:“太子身系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锻炼健体魄便是造福万民。”“儿臣谨受教。”

  两人转过身来,太子便是那黄河楼船上的穆子智,皇帝便是船头观景的老人。圣上泰山封禅,太子循例当在洛阳监国,晁衡当时无论如何特猜测不出来太子竟然也在东平。

  晁衡正在发呆,却被上官钰暗中拉他一下,两人跪拜:“布衣晁衡、臣上官钰参见圣上。”曹铉目视晁衡,见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举止之间雍容大度,便有几分喜欢,赞赏道:“燕赵多奇士,果然不错。晁衡年龄几何?”“三十又八。”“嗯,能乘船近十余日到达东平,安全逃离铁鹰教逆贼袭击、两日两夜长途奔波,我就想你体魄必然不错。”“草民自幼贱躯颇壮,从未有疾病,每餐食斗米肉十斤。”曹铉心情格外好,笑道:“好!朕原以为一个文弱书生,不想却是一个如此一个大肚能容的壮士。朕闻你舌战集贤书院,大论朝政得失,后又读你《削藩论》《盐铁论》也是言辞犀利异常。狂生之狂,天下无双啊。”这个评价不知是好是坏。晁衡忐忑不安不敢答话。

  曹铉沉吟片刻道:“朕命你三年之内不得撰写文章,不得议论时政。”晁衡原觉得天子还算看重他的才学,又有传递铁鹰教谋逆消息的功劳,就算不任命官职,也必是有所封赏,没想到换来如此禁令。他不禁心凉如水,感天威难测,战战兢兢答道:“草民遵旨。”

  曹铉又道:“朕念你尚有忠义之心,赐封为东宫洗马,教太子辞赋文理,比六百石,从四品。”东宫官职皆是太子属官,乃是攀龙附凤的第一捷径。天心难测,峰转路回,原本透心凉的晁衡心情激荡不安,幸亏他涵养颇深,强自按捺心情谦虚道:“臣才疏学浅,怎堪此任?”

  太子温言道:“先生忠君爱国,明经笃行,先生教我,本宫学识必有长进;先生领旨谢恩吧。”

  晁衡叩头:“臣谢主隆恩。”

  这个“臣”字晁衡说得心中感慨万千,坎坷三十余载,能面对天子自称一个“臣”,这番滋味难以言表。

  此时又有四人罗列觐见,为首者全身甲胄,身高八尺,阔面大耳,双目如电乃齐王曹浩;第二个是一个脸色阴沉的黄脸大汉,双眼精光四射,一双手污黑如铁,乃齐王府缉捕营都尉郑铁鹗。第三个是一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乃锦衣使曹咎。最后一个面色赤红,年纪四十余岁的老道,是泰山五侠之首的谷梁赤。

  曹铉道:“昨夜擒拿逆贼,齐王居中调度指挥,乃是首功。”曹浩道:“父王运筹帷幄,众将用命,方有此功。皇儿不敢居功。”

  曹炫道:“郑都尉,所逃脱逆匪还须仔细追缉,除恶务尽。”郑铁鹗道:“城外蒙武所率余孽,原本必可一网打尽。无奈厍黑臀擅自调兵,令皇城司内卫和齐王府兵不得不提前行动,以至于逆匪望风逃遁。”“厍黑臀是何出身,如此狂妄。”“此人素来桀骜不驯,擅自调兵,以至于郡兵伤亡殆尽。臣请将其撤职查办,发配亭山采石场为苦役。”“准了。”众人皆知郑铁鹗与厍黑臀恩怨,郑铁鹗一言毁人,乃是公报私仇,但是皇帝发话,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曹铉问道:“曹咎查办先秦余孽之事,办得如何?”曹咎答道:“先秦太子扶苏素有贤名,人望颇高。当年秦帝猝死,次子夺位,矫诏赐死扶苏。扶苏诈死逃遁于燕北鲜卑山,藏匿于辽北极寒之地,近年以铁鹰教为核心广招先秦残众。”曹铉缓缓道:“辽东都护裴云挂告老还乡,都护一职空缺。你克日上任,严密监督辽东诸部,安定局势。”曹咎道:“臣父乃大魏罪人,陛下待臣甚厚,臣感恩涕零,惶恐不安,又不敢忝列高位。”曹铉道:“虽然汝父叛国投敌,但毕竟你乃我曹氏宗室,按辈分你还是朕的侄儿。朕素来不计前嫌,张邯、司马欣、董翳当年围困朕于汉中,几乎置朕于死地,如今不也是位列封王么?近年缉拿先秦余孽,汝勤勉恭谨,昨日又重创铁鹰教,朕心甚慰,安心上任,不必多虑。”曹咎满脸是泪,跪地道:“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

  曹铉又道:“昨夜幸谷梁大侠代朕诱敌入彀,朕赐你列侯,食邑千户。”

  谷梁赤伏地行跪拜大礼,五体投地,口中直呼万岁。他起身之时,已经是额头渗血,恭顺道:“泰山屡蒙圣恩,方有今日兴盛。今盛世封禅大典,泰山派能够担任护卫职责,这已经是百年难得殊荣。昨日护驾微薄功劳,得圣上封赏。草民心感念圣上厚恩,感激涕零。”

  曹铉道:“丹阳真人当年远赴塞北解救白登山之围,五侠皆死命抗倭,泰山一派皆国之功臣。你乃泰山五侠之首,也是泰山派继崔真人之后的领军人物。你用心经营泰山派,维护江湖稳定,教化齐鲁民众,便是万古流芳的功业。”

  “臣定当粉身碎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曹铉对身边的司礼监太监道:“李孝全,明日启程,朕和太子赶赴泰山。”

  晁衡道:“圣上与太子乃大魏国体,岂可一同微服于民间。臣谏太子返京监国。”

  曹铉哑然失笑道:“这个晁衡。朕一生征战,大战三百,小战上千;大魏立国十余载称兵作乱者,无一不是朕亲自统兵讨伐。今日外有齐王雄兵,内有北镇抚司,江湖之上有谷梁赤率泰山精英弟子打点。你如此危言耸听,朕着你罚俸半年。”

  尚未正式上任就已经被罚俸半年的晁衡哭笑不得。司礼监太监李孝全却在一旁面无表情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