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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扫墓


  “到了。”顾明将车停在一个二十四小时粥店的门前,我们俩一起下了车,我点了一碗白粥,他点了两碗。

  我想这不是我内心的初衷,也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让顾明这个看起来像是事业有成的男士只请我喝了碗粥。如果我吃得下的话,我一定挑北京最贵的馆子,照着能把他吃穷的方式点菜,最好看见他拿眼睛斜我,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吃不了我都给你塞进去!”

  他以前总拿他的丹凤眼斜我,因为无论他怎么咬牙切齿或者面目狰狞,我好像总是会点多,然后他就会一边骂我一边把那些剩下的吃的倒进自己嘴里:“我就是一个便携式垃圾桶,我在你边上就是打扫剩饭用的!”我那时候总是带着笑看着他:“总结挺到位的。”

  顾明上学的时候有些瘦,但他不觉得,他说自己这叫精壮。可是我觉得,与他的身高相比,他是显得有些单薄了。他吃得少,比大多数男生少,可是他干很多事情,我甚至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在琢磨事情,可能是由于他过早地担起了家庭重担的原因吧。

  每次去食堂我都要两个菜,只吃半个,剩下的让顾明当垃圾打扫了。他每次都皱着眉头说我浪费,其实我没浪费,因为他都能吃了。我很多时候都担心他吃不饱,可是他一直都说饱了。不管有没有我的剩饭,我问他饱不饱的时候,他永远都是饱的。

  我想我们都是对金钱敏感的人,比如顾明对金钱运用有很详细的计划。从他16岁开始接替他妈妈,放学后傍晚时蹲在路边摆摊卖毛巾和女士的大棉裤衩子开始,他对他的每一笔收入都有一个很好的规划。到了大学,他的计划似乎更多了,比如除了他妈妈的医疗保健费用,还有他的学费和我们偶尔出去开荤的钱之外,我们恋爱时期的大多数费用都是他出的,他对此很执着,他说怕以后结了婚我把此事拿出来当成他的软肋玩命地戳。

  我认为苑腾和丁磊总爱跟顾明泡在一起是因为他们一直觉得他是个有创意的人,意识流的层次也比他们俩高。他们时常会感叹一句:“哦,事情还能这么干?!”

  这在某些方面讲是我后来义无反顾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似乎在他那里很多事情变得有趣而又充满希望。

  生活的状态逼迫我们必须很节省,顾明把偶有富余的钱攒起来给我买小吃街用,虽然我一直跟他强调那小吃街的大多数小吃摊我并不是太喜欢。

  顾明的创意时常就要发挥一下,就像他谁也没通知就从已经倒闭的针织厂里买了好几箱纯棉白色T恤,我为此愤怒过,指着他鼻子咆哮:“你丫不说攒钱让我炒地皮用的吗?刚攒了八百块钱,你就买些破棉背心干吗?你这么花我哪辈子能成房地产大亨啊?”

  顾明的眼睛里总是闪着狡黠的光:“谢影,你的大亨之路就是从棉背心开始的!你知道这背心多少钱吗?连两块钱都不到。”顾明不知道从哪儿找的防水颜料,在那些白T恤上进行创作,然后在校园里贩售,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掀起了一股文化热潮。他极力用最生动的语言来揣摩男性心理,比如他创作的卖得很火的一款写着:睡吗?

  我曾经看着那两字琢磨了好久,我说这不能卖!这太流氓了!他说如果你觉得流氓那你就是个真正的流氓,他说这不过是个礼貌性的问候语,我说问候语应该问“困吗”绝不应该问“睡吗”。他说这就跟小区里碰见邻居人家都问“吃了吗”而从没人一见面问“饿吗”是一个道理。

  我很惊奇他的“睡吗”卖得很好,他说这太正常了,他说这就是刚刚脱离了家庭束缚的男性生理和心理碰撞出的火花!顾明创作后的T恤卖八块钱,他觉得这已经是在贱卖他的创意了,他有自己的一件T恤上面写着“砍价者死!!”配着两个硕大的惊叹号,要买的人还没张嘴,他就先把自己穿的衣服拉平整让人看见那几个字,把那些同学想砍价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

  我依稀记得有个白面的斯文眼镜男生在他的摊前面驻足了很久,看着一款写着“你的爸爸?!”的白色T恤一直蹙眉。

  “哥们!你是哲学系的吧?”顾明凑上去搭讪,同学点了点头。

  “能欣赏得了这款的都是哲学系的!”

  “我只是在想你这件T恤想表达一种什么思想。”

  “这几个字很深刻,我不知道你体会到没有,它既是一种受压迫的情绪的抒发,又是一种愤怒的表现,它还是一句问候语又是一句带有谴责论调的语句。你是哲学系的我想你应该能够感受到,你不觉得那个叹号配上问号显得特别苍劲有力吗?简直是对社会一种无形的反讽,你是哲学系的你应该能比我体会得深。”

  白面男频频点头:“那我要吧!”

  “这件十五!”

  “你不说一律八块吗?”

  “不,这件不同,这件只此一件,我保证全学校没有第二件。你应该理解一件孤品的价值,而且全学校只有你能理解到这个高度,你跟他们那些穿着‘睡吗’或者‘卖身不卖艺’的人是不一样的,说到底他们都是俗人而你不是!”

  眼镜同学被顾明说得很是激动,点了点头:“好,我要!”声音里带着颤抖,仿佛遇到了知音。

  顾明说他做生意是很讲信用的,“你的爸爸”全学校只此一件而没有第二件。当然全学校还有很多人穿着“你的爷爷”“你的大爷”“你的叔叔”“你的五姑父”“你的舅老爷”等等。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那么买他的账,似乎必须买到他写的那种远看像阿拉伯文近看像印度文的背心才算买到了原版。那批白棉背心的确让他小发了一笔。

  顾明吃饭很快,现在也是,很快他就把属于他的那两碗白粥喝完,然后他坐在那儿看着我吃,他不说话不做动作只是安静的时候我又开始觉得他优雅了,不不不,这是假象,我努力地自我暗示了一句。

  我喝了半碗粥感觉到饱了,把碗向前推了推:“饱了!”

  “只能吃这么多?那剩下的不喝了?”他眉头微蹙像是在质问。

  “嗯。”

  顾明把碗拿过去一仰脖把我剩的半碗粥都喝了,像是在喝一杯佳酿,一饮而尽。“走吧!”他站起身朝外走。

  “干什么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看你姥姥,还有我妈!”

  时过境迁,我们的许多事都改变了,比如他再也不会是那个蹲在路边摆摊的有志青年,而我也不是那个陪他摆摊的有志女青年了。可是有些习惯一时半会儿依然改不了,例如他见不得我剩饭总是把我剩的东西吃干净。这次不是我故意剩给他的,是我真的吃不下。

  昌平墓园,我们买了新鲜的菊花。墓碑上照片里顾明妈妈的笑容依然是和蔼可亲的,她像是在对我笑,仿佛我每次去他们家蹭饭一样,她也总是这般。

  “阿姨怎么去世的?”

  “脑溢血又发作了一次,这次没救过来。”

  我们俩站在那里静默了很久。

  “妈,那个特别不要脸,没事老去咱家蹭饭,不吃撑了都推不出去的谢影回来了。她昨天特别不要脸地半夜打电话骚扰我,问我为什么烧她的护照,今天还特别不要脸地说她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不喜欢了。14年前我就被这个特别不要脸的女人给骗了,她说有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无论出什么事她都不会离开。结果呢丫什么都没说,卷着行李就跑了!窝在一个叫法国的地方不回来,更不要脸的是她还准备走,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骗一个法国同性恋说她会法语!我说了这么多,您能体会她有多不要脸了吧?”

  我侧着头看着顾明:“阿姨都已经去世了,我们让她好好地去不行吗?谁说我不会法语?我法语说得非常流利,我在法国取得了一个硕士学位,硕士!硕士!硕士!你有吗?你有吗?”

  “没有,我有钱,好多好多钱,多得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钱。我想当硕士我可以买,其实我想买博士来着,一直在考虑买几个!或者买哪些方面的,没拿定主意!”

  “你庸俗你,你太庸俗了!我在阿姨面前不想这么说你,但是我忍不住!我很痛心,真的,我们都长到这把年纪了你还这么庸俗,我真替你感到遗憾!”

  顾明把手插在他的裤兜里,一直在看着我笑,笑得很开心,笑得很魅惑,笑得还有点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