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一回头，他身后冒出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大妈，右臂上的红袖箍上赫然三个明黄色的大字，“检查员”。
大妈一身正气凛然，脸上完全是一副捕获了猎物的神情。义愤填膺之下，用代表正义的手臂正指着他。
“小伙子，你怎么跟这儿拉屎啊？”
就凭这一声儿，就让洪衍武的额头上见了白毛汗。
他一脸苦相，紧着分辨，“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都要脱裤子了你。”大妈不依不饶，不容解释。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会儿。”
“哪儿不好蹲？非找个这么个背人的地儿？候车室不能歇着去？嫌挤你去广场啊？那边儿那么大广场还容不下你了？”
这位大妈是认准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儿，一句一句步步紧逼。
洪衍武恨不得一头撞死，他一下还真没了词儿，碰上这么一个较真的大妈，那绝对百口莫辩。
“你这号儿的我见多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全知道。老塔儿（土语，指农民戏称）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买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懂输赢，找不到厕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妈嘴根本不停，叭叭的，用机关枪射击的频率充分展示了她的曲艺天份。
“大，大妈。我的亲大妈唉……”洪衍武脸色煞白，嘴都哆嗦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的命也忒苦点儿了？真不知道这个大霹雷是从哪朵云彩劈下来的？
“大妈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从不揉沙子。告诉你，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刚才四处张望着是躲人呢吧？这证明你也心虚，你也知道这事儿不对。大妈我理解你，第一次来首都，找不着厕所不是？可你不能跟这儿解决啊？多丢人呀。这儿可是首都，别人来首都全都是留影纪念，你不能给首都大街留一泡屎做纪念吧？……”大妈自认是火眼金睛，把道理全划拉到她那边去了。
洪衍武看着逐渐有经过的人被这儿的吵闹吸引着看过来，头皮都炸了。他真怕再出现大棚候车室门口的情况，拼命告饶。
“大妈，大妈。我真错了，您小声点……”
“害臊了？那还有救。不过你光知道错了还不够，关键是要从根本认识到错误。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个人的首都，而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公共卫生更需要我们所有人……”大妈慢条斯理，条理分明，继续谆谆教导。
正这时候，尤三儿一伙儿六个，打着饱嗝掀开了门帘子走出饭馆。个个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边聊边往广场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见，这心里更急了，眼神一直跟着他们走远。
“大妈，我保证知错就改，绝不再犯。回去一定认真检讨。您别说了，我马上就走……”
“算了算了。看你穿的也不富裕，这次就不罚款了。我指给你，看……那边儿就有厕所。小便站着，大便蹲坑儿。进去小心点，可别踩一脚……”
洪衍武没再答话，大妈刚一点头儿他就跑着追出去了。
大妈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摇头微笑着自言自语，“这小伙子，看来真是憋坏了……”
可刚念叨完，大妈忽然又想起个事儿，紧跑着去追洪衍武。眼看跟不上脚，她铆足了劲儿在他身后大喝了一声。
“唉～！小伙子！等等！有擦屁股纸没有？大妈这儿有纸……”
就大妈这石破天惊的惊鸿一喊，像在半空打了个响雷。那声音高昂嘹亮，甚至整个广场都听到了回声。
一时间，一阵“刷拉拉”翅膀煽动，落在房檐和树上休憩的鸟雀纷纷腾空而起，四散而飞。
洪衍武更像是被一块飞来的板砖砸中。奔跑中的他，平地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个“老头钻被窝”。他无奈地回头冲大妈挥挥手，在身边几个旅客错愕的注目中跑远。
大妈看着他的背影，满脸褶子绽放，露出了自信与满足的笑容。她对自己的工作成绩异常满意，心中悠然升起一种成就感，更加坚信她自己身负着重大职责与使命。
就在刚才，她用自己火热的生命和工作热情，再次坚定保卫了首都的市容，捍卫了庄严的卫生条例，更挽救了一个险些堕落的青年，为提高全民素质做出了贡献，为建设更美好的祖国添了砖加了瓦……
尤三几个人在春风得意中向北穿行广场，几个人走道儿全都有点打晃，就跟一群鸭子似的，明显是喝多了。他们一路上接连撞了几个路人，被撞的都是刚到京城还犯懵的旅客，谁也没敢招惹他们，都自认倒霉了。尤三一伙在吆三喝四后笑骂而去，却全没留意身后。
洪衍武眼睛眨都没眨，紧盯着他们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来。眼看这伙人走到广场最北边的小卖店门口，又一齐停下来。
这时尤三从侧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从里面拿出一些零钱和票证，数了数，进了商店。片刻后他又拿着几包烟走了出来，原来是去买烟了。
五包烟尤三一人独占两包，他往兜里一揣，其余的才交给寸头。等这几个手下都围着把烟分了，他们才一齐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接下来，尤三他们却没回广场，而是有说有笑往西接着走，奔着护城河边的胡同去了。
洪衍武在尤三刚才数钱的时候，就远远看到尤三手里的棕红色。他觉着那里或许就有薛大爷给的钱。现在这伙人不用赶就自觉奔着人少的地儿去了，正合了他的意。
他在后面看了看尤三几个的背影，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狞笑。
孙子，你们篓子捅大了。让你们再美会儿，爷爷这就拿你们开刀。
洪衍武继续在后边不紧不慢跟着，紧贴着河边的砖墙走。跟踪过程中，他不仅利用电线杆儿和河边的柳树遮掩行迹，而且还和尤三几个一直保持至少三十来米的距离。因为跟踪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话，指被其发现）了目标。只要人没“醒”，被他“挂”上（黑话，指跟踪）肯定丢不了。
尤三带着几个人最终向南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到了里面先左拐后右拐连着拐了俩弯，才走到胡同最里面一个三岔路口旁的男厕门口停了下来。
洪衍武依稀记得，这地方大概是叫东庄三条。这儿的过往行人不多，很偏僻，最特别的就是胡同里的三岔路口正好有这么个公共厕所。
果然，寸头和大个儿没犹豫，先一块儿扎进了男厕。而尤三带着仨小崽儿留在门口抽烟。
厕所对于贼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洪衍武心知肚明，这些人来这儿的主要目的绝不是只为了上厕所。
他把身子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弯的墙角后，压制着内心的兴奋侧着脸偷着观察。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链条声响，三岔口厕所南边的胡同口从南向北蹬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油腻的劳动布工作服，看着是个吃过午饭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经过岔口的厕所时，只看了尤三一眼就直奔着洪衍武这边骑过来了，大概要从他这边的胡同穿过去走护城河边。
洪衍武一翻身蹲靠在墙下，装作若无其事等着骑车人经过。
链条声越来越清脆，跟唱歌似的。骑车人刚拐过弯来就一眼看到了洪衍武，眼神猛然一个怔楞。他大概是没想到拐角的地方还猫着个人，被吓了一跳。
洪衍武也没在意，俩人一照面以后，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骑车人的自行车上了。那是辆他熟悉“大凤凰”，二八锰钢全链套，电镀后车架、转铃，绝对的原装“高配”。
他上辈子甚至已经把汽车开腻了，也有专职的司机。可眼前这辆车还是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记忆，让他想起少年时代的骑车经历和乐趣。想当初，他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从院派手里劫来的一辆“凤凰18”。从那时候起，他出门就有了自己的“战车”。不论远近事由，游泳、看电影、郊游、打篮球、打群架，他都会骑着车前往。或者压根就没有事由，就是他骑车干转悠，那从几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无不如此。
随着“琳琳踉踉”的链条声渐小，骑车人远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着他熟悉的“大凤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