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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雷子


洪衍武回头再去看厕所那边,男厕门口刚冲出一个着急忙慌系着裤腰带的中年人。

这人一出门就正碰上尤三弹出手里的烟头,一个火红的亮点“嗖”的一下直奔他脑门就飞过去了。

好在中年人反应尚算敏捷,一偏头,险险躲过了“暗器”。烟头则砸在他身后的墙上,闪出点点火花。这真要是给他脑门点上了一个“吉祥点”,那乐子可大了。

中年人吃惊之余自然满面“幽怨”,但一看尤三面目凶恶,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一点都没敢诉“衷情”就低头走了。

中年人离开后,尤三他们并没进厕所,还是在外面悠哉悠哉抽着小烟等着。

洪衍武不用猜就知道,多半厕所里还有人。

果然,不多会儿,一个十三四岁挺黑的半大小子就提着裤子,眼泪哗哗跑了出来。这准是在里面挨了打。

守在门口的仨小崽儿一看这景儿立马精神了,都坏笑着一起拦黑小子不让人家走。黑脸直接去摸这倒霉孩子的衣兜,小油头和三角眼闹着要扒黑小子提拉着的裤子。这纯粹就是干讨厌,把人家孩子吓得都快喊破天了。最后还是尤三烦了,大概也觉得这几个小子太没六了,骂了他们几句还给了三角眼一脚,这仨坏小子才恋恋不舍的放过了这个苦孩子。

饱经蹂躏的黑小子好不容易摆脱,连裤子都没系上就直奔着岔口南头跑。这孩子一边吭叽着哭,一边提拉着裤子。从后面看,裤子可全都颠下来了,生生露出来一个小黑屁股。

后面那仨坏小子差点没乐劈了,吹着匪哨一齐嚷,“这么冷的天儿,下雪花儿,谁家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蛋儿……”

这仨坏嘎嘎,整个一蔫、损、坏组合。

要说这中年人和黑小子的确是够倒霉的,明显是刚“进行”到一半,被里面的寸头和大个儿撵出来的。要经得起这种急刹车的折腾,身体还真不能太差劲了。

没办法,谁让这地儿被尤三他们相上了呢?一般干这种事儿,选的地方越清静越偏僻越好,通常就是路边的厕所。岔口这个厕所即清净离火车站又近,让贼看上一点不奇怪。只要是盗窃团伙成员,每天必须定时定点把所有所得交公,谁也不能藏私,这是所有扒窃团伙的通行准则。

怪也只怪这年头公厕太少,尤三也是把附近都转悠遍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块宝地。这年头哪有那么多公厕?据资料记载,1979年前,全京城只有5500座公厕。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公厕不过二十多座。居民区往往一片胡同才有一两个公厕,排队上厕所那是日常一景。所以说,能找着这地方简直是太难得了。

尤三一伙在完全“占领”了厕所以后,寸头和大个儿出来站岗,换尤三带仨崽儿进去。尤三临进厕所的时候,洪衍武分明看见寸头和大个儿各自把身上的钞票都拿出来塞给他。

洪衍武一看可就乐了,早就预料到他们想干什么了,这是要“劈叶子”了。

“劈”在行话里是分的意思,钱在行话里叫“叶子”,咔咔地数钱叫“清叶子”,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按规矩,团伙头目清点完所有的钱、粮票、布票等有价票证,要先把上贡的月份儿钱留出部分,剩下的才能按成员等级,出力多寡进行分配。先“清”后“劈”,这基本就是分赃的过程。

“劈叶子”和“撇空包儿”还不一样,“劈叶子”是对一段时期内所有战利品的总结分配,而“撇空包儿”的主要目的则是每次作案后迅速处理掉能连累自己被抓的实物证据。

尤三从寸头和大个儿手里接过钱,又警惕着往四下张望了一圈儿。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明显,用行话讲,是特“仓”。作为这伙贼的头儿,他现在是极其迫切想进厕所去清算下自己一伙人的“战果”,点点今天的收获,可这个过程最怕让别人发现。

洪衍武眼瞅着尤三脸上“仓”得厉害,就知道他身上的财物少不了,要不然怎么是这副德行?

他再看那仨小崽儿,更显得格外兴奋,争先恐后就奔厕所里扎,巴不得快点儿劈叶子。看这个高兴劲儿,弄不好这是这伙贼最近一段时间的集中分配。

洪衍武俩眼冒光,像见着肉的狼。

要真赶上这好事,不光是他丢的钱物能找回来,弄不好今儿还能发笔小财。

今天算是捡了条大鱼,稳住了。

尤三最后又和寸头交待了两句,一直等到寸头一步三晃向岔口拐了过去,他才转头进了厕所。

这小子也够精的,留大个儿守男厕大门,同时让寸头去守岔口,这样就能观察到各个方向,起到提前预警的作用。

洪衍武开始测算自己到厕所的距离,大概不到四十米,而距离岔口近些大概三十来米,跑到岔口大约七秒,可自己只要到了岔口,寸头肯定就发现了。寸头会第一时间给尤三发暗号,那冲过去先撂倒寸头的意义并不大。嗯,还是先解决大个儿的好。只要堵住厕所门口,寸头肯定会跑过来帮忙,到时候他们谁也跑不了。

哼,过去先全楔趴下再说。不弄则已,弄就给他弄服了,让他们记一辈子。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怎么“练”都成。等警察和工人民兵赶过来早完事了。

洪衍武拿定了主意,两只手紧紧抓握成拳,筋肉紧绷,浑身的血一下全都热起来了,兴奋劲儿从后脊梁直冲他脑瓜顶。

人哪,不分出高低,就永远不知道谁是爷谁是孙子。

几曾识干戈啊你们?不识?那就他妈等着垂泪对宫娥吧。

爷爷我来了……

洪衍武身体下躬,正要拐过弯去向厕所冲,可脚刚探出一步,他的手却又扒住了墙,一个小趔趄后站住了。

他发现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好久没体验过了。

哪不对劲呢?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包围他。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十分肯定。

没错,就是要“折”(黑话,指被逮捕)的感觉。

他狐疑着观察四周。

等等,别急。

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条胡同怎么只经过了一个骑车人?而且也再没人来上厕所?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这可是正晌午,吃完午饭怎么也得出来几个遛弯或上班儿的人呀?尤其是刚才那骑车人看他的那一眼……

洪衍武不知怎么又想起刚才经过的骑车人。他虽然只和那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可他总感觉那个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挺别扭。这完全是一种感觉,确实说不出原因,可就是心里发虚。

对,眼神!警察的眼神!

洪衍武一个激灵,动手前肾上腺产生的兴奋感全都消退了。

眼睛是最难说谎的,眼神往往能暴露一切。他刚才跟骑车人眼光相对一瞬,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

兴奋,冷酷,鄙视。兴奋是看到罪犯时的表情,冷酷暗示了抓捕的决心,鄙视完全是职业情感的显露。

没错,就是这个眼神让他醍醐灌顶,在最危险的时候给了他灵感,让他在张开的口袋和布下的夹子前停住了脚步。

听着挺神,其实一点不神。洪衍武可是和警察打了几十年交道,特别清楚警察的特点。时代虽然在变化,可一些共性是改变不了的。

如果说在警察眼里,犯罪分子都挂了相的话,反过来说,在洪衍武的眼里,警察也一样带有特性。警察不仅眼神与普通人不同,带有职业病。而且行动坐卧走一切行为动作,都带着一种职业气质,一种警察独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其他职业的人身上都找不着,是印在骨子里,一辈子也洗不掉的。

“雷子”(黑话,指便衣警察)!绝对是“雷子”!没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