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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通天河


很明显,这里是警察布下的局,是专为尤三他们准备的,就等他们往里钻呢。

可他呢?他这算什么?来凑热闹还是自投罗网?

算见义勇为?人家警察也得信啊?

他的角色,恐怕早被刚才骑车过去的雷子,“内定”为给尤三巡风的岗哨了。

真悬。他差点就又掉进“沟”里。

原本像他这样的老江湖,更应该警醒得出奇,只有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才能保证他活的长久一点。可他真是太疏忽了,上辈子富贵久了,连警惕性都……

现在什么也甭想。

走,赶紧走。

洪衍武不露声色,转头就想离开,可还没动弹,他就听着身后拐角那边有“希希梭梭”的声儿。

身后有人?

他转过头。

没错,身后六米处的拐角后正藏着个人。见他回头,一晃就闪回拐角去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看个头,看衣服,分明就是刚才骑车过去的年轻便衣。原来这小子又兜回来了,还抄了他的后路。

揍他?扯,那叫袭警,罪过大了。而且谁能肯定拐弯那就这小子一人?

还是得跑,跑了就屁事儿没有。

真正的较量似乎现在才正式开始。就在洪衍武觉察出骑车人是便衣警察的一刻,已经注定了他绝不甘心落入猎人的陷阱。

洪衍武迅速打量周围,寻找出路。

来时的路被堵上了,回是回不去了。厕所那边也肯定是张大网,要过去更是拱手白送。可除了前后方向,剩下唯一的去处也只有隔着十几米远在他斜对面的那个大杂院了。这大杂院的院门半开,院墙上长着蒿草。不用想,里面肯定是死胡同,就是进去也跑不出院儿。

这怎么看也是前后夹击的路数,无路可逃。怎么办?

洪衍武只稍微迟疑了下,就仍选择冲向大杂院。

他全速冲刺。

可他一动,那些藏在拐角处的雷子也全跟着动起来。他就听得身后全是紧跟着追来的脚步声,纷乱异常,有重有轻。他猜对了,拐角那儿还真不是一个人。可他一点不担心,他自信腿脚比警察们更麻利。这都是因为他常年打架被警察和工人民兵追,早被逼着练出来了。为逃避追捕,跑不快不行,总要比一般人跑得快一点才不会被抓住。

洪衍武什么也不管,一直冲到了院门下。

他可不是要进院儿,那儿还有另外一条路,“通天河”。

“通天河”是什么?

“通天河”就是房顶。

他早看好了落脚点,一到院门前他就迈开左脚,一个大跨步踏上院门的门闩处。接着他左手一扒院门,整个身子向右腾空而起。他的左脚离开门闩的同时,双手已经够着了右边的墙檐。

“咔嚓”一声响,陈旧的柴木院门被他踩折了半拉,他身后的那些雷子可是没地儿踩了。

走你!

他借着惯性,一个正向引体向上,极其利索翻身上了屋顶。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他骑上屋脊以后,才看到了脚下那些跳着脚扒墙檐的雷子们。

骑车的那个雷子跳的最高,那小子跑得也最快,兴许只差一步就能够着他的腿,可惜了还是反应慢了点儿。他能清晰感受到那个年轻雷子眼神里传出的懊丧和怒意,可这反而让他更开心。不管怎么说,愚弄了警察都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

想抓老子?先好好练练上房吧。

上房对洪衍武是小意思。这个年代,胡同里的半大小子们没事就上房,抓鸽子、摘香椿、打枣和偷桑葚。这些事儿他过去不仅常干,而且还是个中高手。他甚至不用梯子凳子,找个墙角过道扒个砖头缝儿踩个门板,三下两下就能翻上房。要是论上房的速度,他和猫比赛回回都能薅着猫尾巴。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是靠上房逃脱了围追堵截,这是他常年练就的过硬本领。

岔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刺耳悠长的口哨声。

这肯定是寸头给尤三的暗号,他们也“醒”了。

随着这声哨音,胡同里各处都震荡着急切又散乱脚步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如雷鸣般轰轰作响。

洪衍武趴在房上视野辽阔,能看见厕所那一片乱糟糟的。

寸头的脚丫子都快甩飞了,他面带惊恐从岔口中间西向的胡同狂奔而来。大个儿则慌里慌张冲厕所里叫着人。等尤三带着仨崽儿从厕所里蹿出来,六个人在厕所门口会合在了一起。岔口三个路口分别朝着南、北、西,他们可哪个方向也没去,而是一拐弯,都钻进了厕所外墙和旁边院墙之间的一个夹道。

洪衍武眼瞅着从胡同各个方向冲来出来二十多个警察和工人民兵。可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门口,尤三一伙六个,都已经踩着早就堆积在墙下的杂物翻过了夹道的院墙。他们一翻过墙去,立刻分散开来,乱箭般嗖嗖地向远方狂奔。

尤三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比抓他们的警察熟悉一百倍。而且这小子绝对够鬼,不仅提前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而且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兔子跑得都快。他安排的逃脱路线实在让警察们吃了一惊,同时也让这个本来计划挺好的抓捕行动乱成了一锅打翻的粥。

不过警察也不都是吃素的,只喧闹混乱了片刻,其中就有几个人循着尤三一伙逃跑的路线翻过墙去继续追。而洪衍武下面的雷子们已经开始大声招呼厕所那边同伴了,那些没抓住尤三的家伙们全瞪着眼睛跑过来,他们又把房上的洪衍武当成了可供他们雪耻的目标。

再不走就危险了,那些家伙要一起来可不好对付。而且那里面有几个老家伙,体力虽然跟不上,但显然是捉人捉惯了。

让洪衍武担心的那几个老警还真的久经锻炼又有经验,有个人已经去找梯子,另外俩在搬杂物垫脚……

洪衍武再不耽搁,他半俯着身子,辨认着能下脚的地方小步快跑,像极了一只敏捷的猫。他在高高拱起的屋脊顶上游走,在纵横交错的胡同之间穿行。

底下那些够不着墙也上不了房的雷子们纷纷发出惊怒和不甘的喊叫,不少人不死心地在下面追着他跑动。可当洪衍武在屋脊上穿行跳跃和任意改变去向时,这些警察却只能以被气炸肺般的眼神干瞅着,待在地上干着急。

洪衍武在房上边跑边露出轻松的微笑,还挑衅似的回头冲警察们挥了挥手。

拜拜了您哪。

随后,他就转回头,再不向后看一眼。一门心思分辨着安全的落脚处,脚踩着连绵起伏的屋顶穿院儿而过。身后的喧闹被迅速抛掉,等他七扭八拐越过两条胡同之后,就什么声音都没了。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瓦片上,屋顶每一片鱼鳞瓦都泛起层层的淡黄,耀眼明亮且如水光一样粼粼闪烁,一条宛如黄金铺成的通天之河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弯曲延伸至远,似乎直达天际。

在这缺少高楼大厦的年代,洪衍武从小就特别喜欢待在屋顶上,每当他走在房上总能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现在的他又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快感。

他突然倍儿诗意地对自己重生后的经历做了个总结。

天虽未降大任于他这个斯人,却也苦他心智,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行拂乱他所为了。

总而言之,倒霉的事他一样没逃了,全赶上了。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命苦。从回到这个年代,事事都跟他拧巴着来。让他哪儿说理去?

这指定都怪那仨小崽儿,那么吉利的钱数楞让他们给偷了,这就等于破了风水。

哼,活该这帮孙子被警察瞄上。不过好在他们还算是跑了,否则要落在警察的手里,他要想找回钱就更麻烦了。

尤三这小子会跑到哪儿去呢?还有胆子回火车站吗?

嗨,反正那小子跑不了。别看尤三能逃过警察的追捕,可绝对翻不出他的手心去。他要想找人,那小子就是躲到耗子窝里去也没用。

只要钱没回来,他就肯定跟尤三没完。对他而言,那五块钱一点不亚于老爷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冲着老薛队长满脸菜色,只要他还有点良心,就绝不能让薛大爷靠勒裤腰带省出来的钱,落到这帮没心肺的贼手里。

想到这儿,洪衍武把手搭在额头前,遮挡着阳光开始辨识方位。

片刻后,他确认了刚才尤三逃跑的去向。

他浑身痞气,摇晃着膀子,沿着脚下的金光大道,走向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