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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军代表


东庄派出所,下午13时10分。

所长办公室里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屋里烟雾弥漫,人人都被烟雾包围着。民警们全是抽烟能手,人挨人地挤在不大的屋子里喷云吐雾。

东庄派出所所有在编人员,一个军代表,两个正副所长,十一个民警,共十四人,现在可都到齐了。

几个民警里,唯有邢正义和赵振民俩人是同学,他们都是公安学校一九七三年恢复招生的第一期学员,也就是业内人惯称的公校二十期的。当初在公社选拔的时候,大概每一千个知青只有三个名额,他们俩可都是被选上的幸运者。去年毕业后,他们被一同分配到东庄派出所当片儿警,管理这里六条街道的一千三百多户居民。

派出所其余的民警里只有四个人是原来的老人。剩下的人里,有两个是转业的复员军人,另外还有两个工人和一个中学教师都是通过关系转过来的。这年头人民警察在社会的地位比较高,挺吃香,所以能到公安局上班是许多年轻人所追求的理想。

除了这些正规编制里的民警们,刚才参加抓捕的还有十几名工人民兵。这个群体可极有时代特色,全称叫做“首都工人民兵”。

要说起来,民兵最初是我国作为预备役部队建立的准军事部队,跟米国的国民警卫队一个性质。在这个特殊的时代,我国的民兵可是很快从单一的预备役部队摇身一变成了万能胶和多面手。搞宣传,派民兵,抓特务,派民兵,来外宾,派民兵,开批斗会,派民兵,连办扫盲班教街道老太太认字,都用过民兵。

在“运动”时期,公检法陷入相对混乱的时代,民兵也迎来了他们的辉煌年代,全国民兵人数最多的时候曾高达两千万,是世界之最。这个时期,首都工人民兵虽然装备和训练远不能和正规人员相比,但在京城发挥着类似今天武警作用,经常被用来应付突发事件和治安恶性事件。可惜在“四五事件”中,由于京城的工人民兵被极左分子利用,在总指挥马小六的调动下,对悼念总理的群众实施了暴行,结果挣来一个不雅的外号——“棒子队”。但自从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运动”尘埃落定,公安机关又开始重新掌控了京城治安的主控权,工人民兵也就沦为了辅助地位,相当于今天的联防队员的角色。不过,也正因为他们是派出所借调来的编制外的辅助人员,因此在派出所的正式会议上并不出席。

屋里的气氛异常压抑严肃。赵振民正在给军代表汇报这次抓捕行动的全过程。而坐在一边凳子上的邢正义,还穿着中午行动时的那身劳动布工作服,他耳朵根本没在听,心里就跟吃了俩苦瓜似的。

今天抓捕行动的起因,是在东庄派出所辖区的街道治保主任来报告,说有家住三条的多位居民反映,最近总有一伙人蛮横霸占岔口的厕所,干扰了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军代表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想让街道自行处理,可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的秦所长却从中听出了端倪,推测多半是一个盗窃团伙占了这个厕所“撇空包儿”。

争执无果,秦所长亲自带着邢正义下片儿去追踪调查,用了两天时间摸出了那伙人来厕所的规律。从这些人的行为大致推测出,这伙人应该是混迹于永定门火车站的一帮贼,而这个厕所就是他们常来的分赃地点。掌握了这些情况,已经足可以定性为“反革命流氓盗窃集团”了。(这是当时定案的时代特色,不管犯的是什么罪,统统冠之以“反革命”三字。反革命盗窃犯,反革命诈骗犯,还有反革命强奸犯呢,这倒不是说犯罪份子真具有什么突出明显的政治色彩。)

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

确实没什么可争辩的了。

那么就抓人吧?

哦,抓人吗?那可没有想得那么容易。

从文革时期开始,公安机关就实行了军管。部队抽调了许多军队干部到公安系统来出任军代表,负责监督工作和思想。因此从上到下各个单位,谁当领导也得听军代表的,军代表无论在哪儿都是实实在在的“见官大一级”。如今“四人帮”才刚刚倒台不久,公安机关一切还是“按既定方针办”,政策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表面上做做调动,走了张三,来了李四,本质其实没变。不同的只是为了政治上更牢靠,军代表这一职务换了更加“革命化”的干部。

东庄派出所的军代表叫田福来,是来自5xx5部队的一位连长,刚被派到这里来没几个月。小五十岁的人了,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称呼,要是叫他军代表就只给你个半晴脸,一定要叫他田连长才能拨云见日。

田连长爱面子,但实际工作能力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却偏偏最喜欢组织开会读报和指导思想。他来了派出所没几天,就让大家见识了他这位最高领导的真实水平。

一次读报,田连长给大家念诗词。念到领袖诗词“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时,他用带着口音的家乡话大声念:“……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有有忽忽儿……”这句一念出来,民警们生憋硬抗都没忍住,随着大刘一通猛烈的咳嗽,大家笑成了一团。从此大家私下就擅自给田连长添了个外号——“悠忽儿”。

而田连长当场恼羞成怒,说大家读报缺乏严肃性,硬是上纲上线狠批了大家一通。尤其是先咳嗽的大刘,硬是被逼着连写了三天的检查才算过关。

摊上这么个领导,让人怎么说好呢?其实谁都明白,田连长这是拿大刘当了靶子,用显示手上的权力来维护他自己“伟岸高大”的领导形象。

后来所里有人打听到消息,说田连长进过三次扫盲班,如今才扫成个半文盲,大家才恍然大悟。往往越是自卑的人,越是怕别人看不起他。

可人越好面子,反而越没有面子。田连长水平低而职务高,官衔小而权力大。正是因为他文化不高,反而一点都不容别人指正他的错误或是提出异议。民警们自从摸清了田连长的底细和品性,对他全是心中不以为然,仅仅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

不过大家对田连长再有看法,派出所真正的领导权也还是掌握在他这个军代表的手里,哪怕他是个小心眼的混蛋。就拿这个厕所分赃的盗窃团伙来说,虽然事实证明了秦所长的正确,但由于让田连长失了面子。因此到了要批准行动的当口儿,田连长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慎重”。

“行动需要抽调多少警力?管片儿的事儿可多着呢,哪都要人呀。”

“谁来带队行动?秦所长毕竟年岁大了,应该多给年轻的干部机会锻炼嘛。”

“在哪儿抓捕?越过自己辖区,其他派出所的同志会有意见的嘛。”

“通知车站派出所一起行动?不,同志们的功劳这不就让外人分走了嘛。”

这些理由统统成了田连长的借口。在他的嘴里,这些可以“研究研究”的细节多了。其实说穿了简单,谁都知道他怎么想的。不外乎秦所长对了,他田连长不就错了么?秦所长立功,不就显得他田连长无能了么?他田连长丢了脸窝了脖儿,自然也不能叫别人痛快了。

田连长迟迟不批准行动,本来是想让他亲信的孙副所长带队立功,可没想到孙副所长是个光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关键时候含糊着直往后退,让田连长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而扯皮的档口,基层民警们都已经被拖得躁动起来,要再耽误下去是要挫伤大家的积极性的。见实在拖无可拖,田连长最后才不情愿的批准秦所长来指挥这次行动。

秦所长考虑再三,决定在盗窃团伙分赃的厕所附近埋伏,在那伙贼聚齐的时候一起抓。大家也都觉得这是最佳时机、最佳地点和最佳方式,正好来个人赃并获一网打尽。民警们都鼓足了心气,带着工人民兵们溜溜蹲守了到中午。本来想来个漂亮的大包圆儿,好给老所长争口气长个脸,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竟闹了这么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