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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忆


被囚禁的日子继续着,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全都能想起来。

不知道世界上还会不会有人像他这样胡想?

本来嘛,他被困在这张床上,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用的就是他的脑子,回忆和幻想是不受限制的。

在脑子里过《笑傲江湖》的时候,洪衍武惊讶的发现,他的遭遇简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而高鸣就像东方不败身边的杨莲亭一样阴险下作。不同的是,任我行被惦记上的是吸星大法和教主之位,而高鸣向他索取的却是他名下的股权和法人资格。同样的不见天日,可任我行还有好哥们儿向问天来搭救,他却连一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要是泉子还活着……洪衍武忍不住这么想。

可心里却马上响起一个声音。

死了!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洪衍武想到一张和普通郊区农民没有多大区别的脸。两个圆睁睁的鼓眼泡子大而无神,颧骨清晰,嘴唇黑厚。神情永远麻木呆板,看着就像个贫苦的乡巴佬。

泉子长得不好看,可泉子是他的朋友。他们是发小(土语,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瓷器(土语,指关系密切的哥们儿)。铁瓷。

陈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着他,从小和他处到大的好哥们儿。他们俩不光是朋友,也是师兄弟。他们一起磕头拜玉爷为师,一起学会的摔跤,也曾一起因为打架而被抓劳教。

出事那天,洪衍武要陈力泉跟他去城东区碴一场架(黑话,指为争高下而打架),去灭一个北城出名的老炮儿(黑话,指有资历的老流氓)“镇东单”,为的是帮高鸣拔冲(黑话,指替别人出头)。他当时揽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出身总参大院的高鸣答应他,可以利用关系帮他找份工作。而当时在煤站上班的泉子,早就为他没工作而替他着急,半点没犹豫就跟他走了。

“镇东单”名气大而且手黑,的确是个硬茬儿,可他们一伙四个人仍然不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对手。结果这四个人被锤得满处跑,误入一条死胡同,被一齐堵在了东四一栋简易楼下面的侧道里。

洪衍武打发了性,要赶尽杀绝。“镇东单”也急了眼,带着手下一拥而上拼命。乱战中,“镇东单”从后腰偷偷摸出了匕首,趁洪衍武和另外几个人纠缠之际,狞笑着从背后偷袭。陈力泉发现危险,关键时刻撞了过来。他救了洪衍武的命,而他自己的胸口却被捅了三刀。

人跑了之后,陈力泉的鼓眼珠子已经直了。神志恍惚,伤口处慢慢不再流血,而是开始冒气沫。

“扑哧”“扑哧”。陈力泉的身上像多长出三张大口喘气的嘴。

洪衍武痛心地扇着陈力泉耳光,生怕他睡过去就不会再醒。陈力泉一张嘴就喷血,已经说不出话。但鼓眼泡的眼睛还会流泪,他就流了。

洪衍武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把陈力泉抱在了怀里嚎哭。声音在侧道里回荡,楼上的住户们纷纷打开了窗户开骂……

“泉子!对不住你!都怪我!”

他对不住泉子什么呢?

是不应该叫泉子来帮忙?还是不应该低估对手的胆量?

是不应该不带家伙?还是不应该麻痹大意?

他们这种人是不应该出生呢?还是压根儿就没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应该奢望有份工作吗?不应该吗!

究竟是哪儿错了呢?

他也不懂……

侧道口就是马路,偶有汽车经过,灯光冰冷,如剃刀一样划过他的脸,也划过陈力泉的脸。他只是抱着泉子痛哭。泪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惧的、对的、错的都撒在了泉子渐冷的身体上。

泉子或许能懂……

陈力泉被推进急救室后警察来了,警察从医院带走了他。

次日,他在拘留所里见到让他脊梁发麻的血衣。惊闻噩耗,他忽然明白,真正的架,他们也许根本打不起。

此后洪衍武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都是陈力泉躺在他怀里喷血的情景。尽管对不起泉子,但他还是打算把陈力泉彻底忘记。死人是不会在乎哥们儿义气的,这样好,忘个干净。

他竭力把陈力泉完全从脑子里驱散,想也不敢再想。此后,甚至连长着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想看见,和这样外貌特征的人他从不打交道,敬而远之。

他再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眼角又湿了,洪衍武警告自己不要再想,他命令自己的回忆就此打住。他怕再做噩梦,他怕再想起陈力泉身上那会喘气的血窟窿。

男人流血不流泪?全是他妈的扯蛋!

他翻身把脸埋进枕头,他宁可完全被黑暗吞掉……

在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被缝在一起的窗帘开了线,露出一道缝隙。

洪衍武可以通过那道光亮,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枝桠。

风吹树叶动,他尽力想数清树叶。他最喜欢看树枝上的“访客”,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会落只喜鹊。

一次,两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们相互追逐,窜来跳去,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着,一只松鼠叼下了树上的果实与另一只分享……

他分不清雌雄,也听不懂松鼠的语言,可他能肯定,它们一定是一家子……

就在他入神时,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拉紧了窗帘,严丝合缝。

女人是开恩来给他送粥的,碰巧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秘密。女人自然重新用针线把窗帘缝了个密不透风。

一个偶然,毁掉了他和外面世界仅存的连接。

为了惩罚他,女人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

他哭了。

这屋里只有他自己。他终于痛痛快快不为人知地哭了一场。发泄过后,他意识到他想家了。

他应该也是有亲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吗?可他的亲人呢?

洪衍武无法面对渐渐消失的记忆,忘记过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回忆,远去的记忆非常模糊。

黑暗中,慢慢地,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汇集,生活的点滴逐渐变成画面。

一会儿是和妹妹一起坐在屋顶看星星;一会儿是拿着把破蒲扇拼命扇着煤炉子冒出的浓烟;一会儿拳打脚踢骑着自行车横跨四九城;一会儿是手戴手铐在武警的严密警备下被押上囚车;一会儿是和大哥二哥为争房子掀翻了桌子;一会儿又是手拿钞票大方地在饭馆花天酒地……

这一切既熟悉又似乎陌生。想起的所有,都是这么的散乱和不可思议。

记忆里,一个画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观音院,院门下的高台阶上坐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她穿着素花的蓝色小棉袄,扎的两个小辫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她把一只手放在白净的前额上,遮挡着将要落下的阳光。即便是冬天,她也会每天坐在东院门前的高台阶上,用那双大大圆圆的黑眼睛张望着院门前远远的路口,等他放学回家。

这女孩是谁?很熟悉……

是妹妹?对!是妹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与妹妹之间的亲密,想起了妹妹对他的依恋。

儿时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虫,当他放学一出现在胡同里,妹妹就会用嫩嫩的声音叫着三哥,蹦跳着跑过来,拉住他玩脏了的手,一起跑进家门。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满了温暖的肉感……

印象里传来妹妹稚嫩的声音。

“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着小手强迫着把一块糖窝头塞进他嘴里。

“三哥,我怕,别……”妹妹跑着躲避,而他手拎着吊死鬼儿(土语,指国槐尺蛾幼虫),在院儿里狗撵兔子似的疯追。

“真甜。”妹妹咬着刚摘下的大红枣笑了,摘下来的枣儿都兜在他的背心儿里。

“哥,你疼吗?给你抹点‘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红药水涂在他的胸口,光着小板儿脊梁被枣树刮伤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厉害。”妹妹崇拜地看着他。他刚替妹妹报了仇,揍了胡同里欺负她的“锛儿头”。尽管他也眼角乌青,看着像只被拔了毛儿的乌眼儿鸡……

“爸,你别打三哥……摔着边大妈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泪嗫喏,为他的过失遮掩……

洪衍武心底泛起阵阵温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个儿人融化。

想起来了!他是有亲人的!他不光有妹妹,还有父母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