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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囚徒


“哗啦……”

三块手机电池混合着被焚毁的文件灰烬,一起被急速卷动的水流冲进了马桶。而吴律师和那对夫妻的手机,也被扔进了蓄满了水的洗手池。

暖色灯光下的镜子中,洪衍武半年来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镜子里那张衰老的脸陌生的可怕。胡子拉碴,干瘪灰黄,就像块放了很长时间的老姜。

是谁?他是谁?

洪衍武第一个反应就是被吓了一跳。他完全不敢置信,走近镜子来看自己的脸。

相对于过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他为镜中的形象心里发寒。

他的白头发像荒草一样无孔不入,而且头发稀疏,已经遮挡不住额头缝过针的旧刀疤。饥饿和虚弱使他脸色灰败,嘴唇更因缺少水分而呈现出一道道裂纹。黑眼圈极其严重,目光里只有扭曲和麻木。镜子里的他全身都散发着失败的气味,无论摆出什么角度,无论怎样使劲凑近去看,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残躯。

被囚禁的半年,竟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我么?真是我洪衍武?

洪衍武对着镜子露出了一副苦笑,他心里清楚这场祸事从何而来。

二十几年前,是高鸣把他引荐给一位能进入华国权力中心的“大人物”。也正是这位“大人物”,提出想要支持他们创办一家房地产公司。

“大人物”许诺,如果成立公司,银行贷款和项目审批或是任何一切官面的规章制度都将不是问题,政府部门甚至还会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而需要洪衍武和高鸣去做的事,则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如要去“说服”不肯搬迁的钉子户,或是在工人闹事的时候“安抚”工人以保证施工进度,或许某些时候还要去“暗示”一些不知深浅的竞争对手自愿退出。当然,也需要他们出面和一些“要紧”部门的领导们“建立感情”。

“说服”“安抚”和“暗示”的能力无疑是洪衍武所擅长的,“建立感情”的差事归了高鸣。这样一来,经营上的一切困难都不在了,鑫景的成立势在必行。

唯一让洪衍武介意的,就是“大人物”要独占鑫景百分之七十的权益。如果是这样,他和高鸣都只是名义上的老板,不过是个掌柜的,而不是真正的东家。

可经过一番考量,洪衍武还是答应了这个条件。他想通了,凭他自己的微末出身,就是拼死拼活一辈子,也盖不起一栋楼。这不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事嘛!更何况,“大人物”在鑫景占的股份还不能往明面上搁,一切只能通过他和高鸣来打理。他觉着,怎么都是他占便宜。因为鑫景注册的法人是他的名字,所以这就等于鑫景是他的!要是真惹他不乐意了,了不地到时候不认账就是了。他怕个球?

鑫景开业后,“大人物”的许诺果然一样没落空,他们不仅拿到了贷款,而且还一路绿灯弄到了两块好地段的开发权。而在具体实施的环节,“大人物”对洪衍武展现出的“办事能力”也是多加赞誉,夸奖高鸣找对了人。这真是精诚协作,皆大欢喜。

洪衍武想当然的认为,“大人物”和他是真正的彼此需要和互补,他的利益可以永远安心享受下去。

但他错了!

鑫景集团的财富越滚越大,渐渐由一只会下金蛋的“金鸡”被养成了一头肥大的“金猪”。而猪若是肥了,主人总是想要宰杀的。

一年前,高鸣在私下找洪衍武谈,说希望用五亿的价钱换他让出名下所有股权,转让给一家不知哪儿冒出来金融公司。并告诉他,这是那位“大人物”的意思。

他警醒过来,原来公司的经营早已经步入正轨,如今不再需要那些阴暗的手段了。而他“潮底”(黑话,指违法犯罪的经历)的背景,也因为经常受他人诟病,成为了影响集团声誉的一种拖累。况且他还发现了一些端倪,“大人物”和高鸣似乎在商议让鑫景在A股上市。

有“大人物”插手,IPO就不可能通不过,那得圈出多少钱?

他们要完全踹开他了。居然一点都不给他留?不甘心啊。

真操蛋!向来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他可咽不下这口气!

洪衍武和高鸣商谈过几次后,表面装做考虑再三答应了要求,可实际上却总找借口搪塞,迟迟不走法律手续。

他是在拖延时间,他暗地里正在接触一个出得起价钱的外国买家,想偷偷抵押出名下的股权来换笔巨款。当然,这些股权不可能按市场价正常交易,价格还要大打折扣。但股权抵押的优点就是时间周期短,而且还不用召开董事会,是他最好的选择。

初步谈成的价格是一百亿。这么多的钱,他下辈子都够了。

哈哈,他真希望能看看“大人物”和高鸣气急败坏的脸。他们要是知道鑫景的一半股权被他当了,不知会不会爆血管?

一拿到钱就逃!去国外!在国内只有死路一条!

洪衍武的确是在和时间赛跑。在即将完成交易的最后几天,虽然他表面上仍旧过着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生活,却时刻心惊肉跳,加紧提防。

可“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不光是身宽体胖脑袋大,能力确实更大。不知怎么,“大人物”就发现了他私下进行的勾当。

如果你家的“猪”跑到了别人家的圈里,你会怎样?如果你养的“狗”突然反咬你一口,你又会怎样?

“大人物”真的发火了!天雷地火!暴怒!

于是,在表面风平浪静下,高鸣这把“刀”无声无息果断砍了下来,洪衍武就很自然地被撂平了,成为了一个意外“中风”的“病人”。

好一碗御赐的敌敌畏。

洪衍武回到餐厅,喝了两大碗用牛奶泡的麦片补充体力,之后重新进入客厅。

他又回到楼梯口,从这里开始了最艰难旅程。他用力攀扶栏杆,一步一步强撑着向楼上爬。他还要回到卧室,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其实,他已经无比厌恶那间囚禁过他的房间,他被困在那里度过了六个多月。苟延残喘,如同身在坟墓。只要一想想那段黑暗的岁月,他就心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恨不得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

洪衍武是在人挤人的华国人民中长大的。

他们这代人,自从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群体。家庭、学校、单位,哪怕是劳教或者蹲笆篱子时,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他们永远都身处在闹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为生活空间的狭小而厌烦。他们经常会叫嚷“烦着哪!一边儿去!”或是“别理我!让我清静会儿吧!”

那时他不知道什么叫寂寞,更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孤独。他没想到,与小时候挨饿、受穷、受歧视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独的滋味却比贫穷饥饿、低人一等更为可怕。

洪衍武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监狱里被“关小号儿”(指禁闭囚犯用的高三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狭小牢房,长度大约为一米四。)。在那次进监狱的“单间”之前,他还从没尝试过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交流的固定环境里。

起因是由于监室空间狭小,他被周围的犯人挤压得焦躁发狂,这种痛苦导致他当众高声叫骂发泄,“他妈的!烦死了!让我清净会儿!”而神仙当时碰巧在上班,听见他的愿望,立马就满足了他。狱警直接把他带到独立的“单间”里,让他好好“清净”,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儿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他第一次体会了要疯的滋味。五天后,他就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寂寞,懂得了什么是孤独。当时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马爷(黑话,指警察)有这权利,能随时把嘴硬的嫌犯像这样关上一个月,谁他妈也得招。

当时的洪衍武就是有仨脑袋也不会想到,在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居然会重新品尝到这种滋味。

躺在卧室的前一个月里,洪衍武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真不知道高鸣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使他的身体迅速衰弱,而且完全是中风的症状表现。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书报,除了看守他的那对夫妻和每周来一次的吴律师,一个外人也见不到。夫妻俩对他很粗暴,除了呵斥辱骂,一个字都不多说。他们只喂他稀粥,还经常偷懒或忘记给他送,时不时就会断顿儿。从被关在卧室里,他根本没再正经吃过一顿饭,以至于他经常因饥饿的困扰而失眠。

失眠的时候,洪衍武也只能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傻傻发呆。空旷的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除了挨饿,他每天就这样同时被寂寞、孤独折磨着。直熬到一个月以后,他才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那时,他已经被糟蹋成了个废人,连自己起床下地都很难了。

从这时候开始,吴律师每周都会来这儿。尽管洪衍武被折磨得很想答应下来,但他还是很清醒。理智告诉他,如果答应命就没了,最后一定会死。

他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作为回答,“要钱?没有!要粮?早让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

他明晰,高鸣他们要的是股权不是他的命。所以,他仍然能留住命,住在这个没日没夜的房间里。

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坚持,他提醒着自己不能随了这些人的愿。他们想要孤立他,害死他。他们就盼着他垮掉,盼着他求饶,以便随意掌控他的命运。

他闷得要发疯,一天天地瘦下来,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也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用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任思绪飞驰。

“酷刑,是敌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坚强的党员却要打破这个迷信……”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被他记起。

“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党规定,不许告诉敌人……”

许云峰,江姐的形象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们是他儿时看过无数遍,电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接着,在他的想象中,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党卫军少校“汗死疯死多死”又冒了出来。

“汗死疯死多死”对身陷牢狱的小妞米拉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女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

漂亮的米拉选择了死去。主题歌则在他脑海中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就这样,似乎成了惯性,若干个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个想起,他们终日陪伴他,无时无刻不在鼓励着他坚持下去。英雄们无数次告诉他——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远坚定地相信,黑暗总会过去。

他呢?他能做到吗?又能坚持多久?

幽禁这招儿当然被严刑拷打温柔多了,但也更考验人的精神极限。

而在睡梦里,洪衍武终究也没能躲过被敌人抓起来严刑拷打。

敌人动刑前先是把他的一个同伴杀了,接着就给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铁……一系列的全活儿一样儿没少,但他都抗住了,并不觉得如何惧怕。可最后,敌人中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女军官,还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弹”,本想如计划好的,糖衣剥下吃掉,炮弹给丫打回去。可女军官妩媚甜蜜,极尽诱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灯红伴酒绿,月色也撩人,他们彼此仰慕,勾搭成奸。他最终没把持住,他叛变了,他说了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阵玻璃爆碎的声音中,疯狂冲进来的敌人要把他拖出去枪毙……

当洪衍武彻底醒过来发现只是梦境的时候,十分庆幸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对死亡时的仓惶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一想起梦里叛变的事儿,他就想抽自己大嘴巴。他居然关键时候会掉链子,为个娘们儿命都不顾了,忒现眼。

他发现自己其实挺没出息,不怕严刑拷打,却怕自己的欲望,一旦起了想占便宜的念头,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他又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现实真发生这种情况,他究竟会不会叛变投降?

“咕噜咕噜”,一阵胃肠蠕动。饥饿马上指正了洪衍武的情绪,他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阵失落。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叹气,他不是烈士的料。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如果为了保住命,他完全可以坚持,但绝不会宁死不屈。

可要是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鸭子就能让他丢盔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