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一提起老京城，人们就往往认为过去京城的人们都住在四合院里，过着“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样滋润的生活。其实这是一种谬误，京城的四合院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那都是有钱人住的，穷人可住不起。可富人有钱人毕竟是少数，为吃喝发愁的穷人们占着大多数。那穷人们住哪儿呢？
大杂院。
那除了大杂院呢？还有别样的住宅吗？
有，住排房和庙。要说这两项，那可都是新政府为安置人口办的实事。解放以来，政府曾大规模在城市周边地区搭盖排房来改善贫困百姓们的恶劣居住条件。另一方面的措施，就是在破除迷信的同时，把旧有的庙宇更改成其他类型的建筑，使其发挥更实用的功能。比如改成住房、学校、机关、托儿所和养老院。而洪衍武住的院子，说白了就是过去观音院和尚住的宿舍大院。
不过观音院东院的格局要和四合院比起来，除了院门的位置开在中间和没有影壁之外，其他的可全都一样。要是再和政府统一搭盖的排房比，那还真算是好房。现在这里一共住着四户人家，边家、张家、苏家和洪家，都是已经共处了十来年的老邻居了。
洪家和边家是最早一起搬来的，先到先得，三间北房让两家商量着分了。边家人口少，除了一间靠西的北房，另外只占了一间靠北的西厢房。洪家因为刚搬来那会儿家里还有点底儿，家里的家具也大，除了两间北房，把三间东厢房全租了下来。到张家搬来时，又占了剩下的两间西厢房和西边的倒座房。最后等到苏家迁来，也就只剩了东边最后两间常年光线阴暗、冬冷夏热的倒座房还空着了。
不过当时正好赶上“五反”时期，旧社会的工商业者们正各自惴惴不安，唯恐受怀疑被审查。房管所干部只来了一趟，洪衍武那一向老好人似的窝囊爹就害了怕。赶紧腾出了一间东厢房，帮着把苏家安置下了。
要说东院的格局，其实也就是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再加上倒座房四间。现在那个正对着街门的小房，可不是原有建筑，那是苏家七六年地震时刚搭的抗震棚。还不独他家，在洪衍武劳教期间，这院里住的四户人家，每一家都搭了一个。房子盖的都很简单，碎砖头砌墙，房间低矮，窗户狭小，房顶上面盖上几块黑黢黢的油毡遮雨，用几块砖头压着。按现在说这就是那私搭乱建非法建筑，不过这些非法建筑却对各家各户有大用。地震过后，这些临时搭起的抗震棚谁也没舍得拆，因为院里没有厨房，四户人家索性全把地震棚给改了小厨房了。虽说过道窄巴点儿，但每家人都多了个小厨房用，只要不影响出入，四家人也就都认了。
由于院子里的原有空间目前都已经被各家搭的地震棚占据，所以自然也就堵住了能直接从门口走到洪家的路。如今院里的整个地形就像个八卦阵，要是进出院，只能走院门西边留下的那条唯一通道。这条狭长的通道可算得上是九曲十八盘，而且由于在盖房的时候毁了地面，原有地砖早都碎净了，已经露了白垩土，坑坑洼洼很不好走。洪家还在院子的最里面，洪衍武要想回家，那可真得七扭八绕一番才行。
洪衍武一步跨进院门，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七星步就开始破阵。他心中有数，一点没转向，直接就拐弯绕着苏家的厨房往西走。这可比他前世强多了，上辈子他劳教后在外咣当了几年，第一次回来时进院都找不着家门。
绕过最外面的厨房就进入张家的领地，洪衍武首先看见的就是张家倒座房的窗台上晾着的柿子和土豆，接着就是张家厨房墙根儿下的白菜堆蜂窝煤堆儿。别说，天凉的时节，要没有这些成堆的白菜、小山似的蜂窝煤。感觉上还真就少了点儿京城的味儿，少了点儿胡同的味儿。
或许是脚步太沉重，洪衍武刚走到拐角的位置，从张家西厢房门缝里就探出一个女人脑袋。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梳着松辫，五官倒也算个俊俏的娘们，只是嘴的形状像极了小辣椒，而且眼角上挑，看着可不是善茬。
“哪儿去？干嘛的你？”
女人看洪衍武面生，索性彻底打开屋门拦住他盘问，那傲慢警觉的表情让洪衍武很不舒服。
“我找人。”
“找谁？”
“找姓洪的。”
“是里边姓洪的吗？”
“是。”
洪衍武实在懒得说，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印象，隔的时间太远，实在想不起这位是张家的客人还是亲戚。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缝下钻了出来，“叔叔，你找谁？”
洪衍武认得这个小丫头。这不是张家的小孙女吗？他记起来了，这女人好像是她的妈妈，张家的二儿媳妇。这张家老二两口子都在通县的糕点厂上班，只是偶尔才回来看看孩子。要不说他对这女人没印象呢？压根儿就没见过几面。”
洪衍武蹲了下来，微笑着叫小姑娘的小名，“碗儿啊，不认识我了？我住这儿啊？”
小姑娘歪着脑袋辨认，转着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认出了他，“武子叔……”
碗儿可是洪衍武“穿”回来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他满怀兴致正想再逗孩子几句，女人却像是生怕他把自家孩子吃了似的，把孩子拼命往身后藏。
“你……你就是洪家那个给强劳的老三？”
蹲在地上的洪衍武万分尴尬，他自以为很温和，可人家却防狼一样防着他。
“对，我是。”洪衍武笑容消失了，皱着眉站起来。
可女人却不懂看脸色，还瞪着眼睛毫不客气的问，“唉？怎么把你放出来了？不是判了你三年吗？你是不是跑出来……”
“您有完没完？”洪衍武打断她，眼睛里露出凶光。
女人被吓了一跳，她再没话，拉着孩子“嗖”一下缩进了屋，又“砰”一下撞上了门，随后就是插门的声响。
洪衍武带着满肚子的不痛快继续往院里走，可紧接着身后就传来了女人在屋里教训孩子的声音。
“谁让你理他的？那是个劳改犯，是坏人。”
婉儿稚嫩的声音在问，“妈，武子叔不像坏人啊？以前老还给我逮户贴儿（土语，指蝴蝶）呢？”
“嘿，你个怂孩子，还敢跟我犟嘴？告诉你啊，再敢理他，我拧折你的腿……”
女人动用了最粗暴的教育方式，骂声中掺杂着碗儿的哭声。
这个缺心眼儿的臭娘们儿！
洪衍武心又疼起来。他攥着拳头就想骂街，可喉咙偏又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儿。
哼，他的臭事看来早无人不晓了。这些街坊邻居们当初绝对没少念叨他。他都能想象人们表面上是如何叹息，如何摇头，好像很关心他，替他惋惜似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为他回来高兴，他们背地里肯定都像这个臭娘们，巴不得政府把他枪毙呢。可那又怎么样？老子他妈不在乎。老子回来了。老子还很高兴。老子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少腿。老子……
洪衍武想着，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不知在逃避什么，脚下不自觉就加快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