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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福儒里


福儒里的格局是一个个的小院沿路并排而列,胡同近四百米长,和西边几乎平行的自新路在北边的胡同尽头汇聚为一点,从高处往下看,正如同一个长长的“A”字。如果左边的一竖是自新路,那右边的一竖就是福儒里。而“A”字的那道横线上方的三角形的位置,恰恰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整个青少年时代每一天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上学、下学、追逐、躲藏、打架、买东西,在这条路上无数次的往返,让他对这条路熟悉得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

他居住过的这条胡同依然破旧,从身旁而过的墙壁十分的斑驳,有的抹灰墙面已经脱落,显露出覆盖下的青砖,有的墙头和门洞的屋瓦上面还附着已经干黄的枯草。

胡同里肃静得出奇,一路走来耳边都是他的脚踩在路上擦擦的碎步声。几个木头电线杆子近墙而立,清清爽爽的几根电线上,只有一群麻雀在飞上飞下地找食。

这个时节比较凉,人还不那么愿意出来。平房院儿里白天大多也只有老人和学龄前儿童,上班上学的时间,一条胡同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人没有并不新鲜。过去洪衍武逃学,在胡同里几乎没怎么被熟人看见过。这要是到了晚上,一般八、九点种以后胡同差不多也就没什么人了。哪儿像以后,京城到处全都是人,出门就闹心,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都难。

当然,胡同也有热闹的时候,不过分时分晌。

清晨,晨练的、溜鸟的、买早点的、上班的,会好一阵喧嚣。中午,磨刀的补锅的响器会招得午休的人们甩出点怨气。晚半晌儿,下班儿的、放学的、买菜的,胡同里又会热闹一阵儿,剩下就是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儿,和各家院儿里流出来的一阵阵蒸饽饽的香气儿。

果然没走几步,轰然响起的童谣就打破了胡同里的宁静。一阵嬉笑把麻雀惊上了天,扑棱棱飞落在房顶上、电线上。

两个膝盖上打着补丁,脸脏得跟花狸虎似的七八岁的男孩子一前一后从一个院子里冲出,不管不顾撒着欢儿跑进胡同里追逐嬉戏。他们一边跑一边抢着喊,“你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夹屁嘣,嘣到南京喂老鹰,老鹰没吃了,送到粑粑坑,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大,老大有个机关枪,照你屁股开三枪,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二,老二有个鸡爪子,专门扒你肥裤子,嗖嗖以嗖嗖,你钱进我兜……”

胡同更深处,几个十几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也走出院门,在家门口的电线杆上缠好了皮筋。她们穿的衣裤有的宽大有的短小,那是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穿兄弟姐妹传下来的衣服,或是生长发育过快衣物尚不及更新。即使如此,不合身的衣服带来的不便,仍然阻止不了她们全情投入到跳皮筋的乐趣中。她们开始在两条三四米长的皮筋之间跳跃翻飞,一边蹦着跳着,一边叽叽喳喳念着口诀,快乐得像是几只小麻雀。越走近口诀听得越清晰,“小皮球,香蕉梨,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不管是刚才两个男孩子喊的顺口溜儿,还是这跳皮筋口诀,创作者都绝对是个天才。这种艺术的高度能让所有的语言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为之目瞪口呆。

绕得开的是岁月,绕不开的是童年。一种叫温馨的情绪突然冒了出来,而此刻的福儒里也似乎成了一条浓缩了三十年的时间长廊,让洪衍武把脚步放慢了。

这些小孩子身上的快乐,是他已经丢失了许久的。在这条胡同里,他以前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他上房偷摘过七号院里的桑葚,他用绷弓子击落过十一号院里的鸽子,他还趁晚上堵过街道革委会的烟囱。福儒里每一家每一户的房顶上都曾留下过他肆意游走的脚印,胡同里那些沙沙作响的百年老树,透过树荫照在路上的阳光都曾见证过他招猫逗狗、轰鸟撵鸡的身影。

他想起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不自觉地笑了。那些偷嘴的惬意,淘气的刺激,坏笑的得意,永远新鲜如昨。

随着女孩们的欢声笑语被遗落在身后,洪衍武一步步越走越深。慢慢地,慢慢地,远处一个院落从胡同岔口中显露出来。

那是家的轮廓。

院子的地基比马路要高出一米,熟悉的院门坐落在高达十阶的台阶上,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住过二十年的老院落。

住在附近的老京城人都知道,这里原是观音院的东院。由于解放后停止了宗教活动,为了缓解住房紧张,观音院被居民杂院所占用,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百姓过日子的所在。洪衍武一家,就是解放初期,老宅被政府没收充公后分配到此处居住的。

曾经的观音院香火鼎盛,是京城求子的好去处。寺庙分东西两院,西院在路西侧,规模巨大,坐南朝北,四层殿,是寺院的主体建筑,为祭拜祈福之所。东院在路东侧,仅一组院落,为僧舍及停灵之用。观音院除了东西两院,还拥有一个京城独一无二的过街楼。过街楼隔着自新路,在空中把东西两院相接。楼下形成一个门洞,供车马通行。除了此处,这种特殊的建筑形式,京城也再找不到第二座。也因为有这个过街楼相连,东西两个院子的邮编地址使用的是同一个,都叫福儒里二号院。

洪衍武几步踏上熟悉的青石台阶,通向家的院门近在咫尺。

暗旧了的朱红院门儿,斑驳的油漆没有门环,门板左右两边是两个小门墩。包白铜的高门槛儿全被磨圆了,当中成了一个凹,可见是曾经经历了千百万人的踩踏,被列入了“曾经沧海”的系列。门洞两边院墙上和门洞上楣原有的砖雕神像“破四旧”的时候全被砸烂了,如今都只留下原有花纹残存的痕迹,算是装饰。

阳光照在院墙上,清冷的空气,门洞里黯淡的光线,这些客观存在的物质都构成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接触在台阶的大脚趾处弥漫开来,混杂在他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中。

他似乎听到了院子里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正提着开水壶往暖瓶里倒开水。家里饲养的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啄着食,敞开的屋门偶尔被一屡清风吹过,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多年前就一直在作的梦,而今已经的的确确在他的眼前。

洪衍武痴了,静静的站着,某种东西把他定在那里,再迈不开脚步。

这所百年的庭院,容纳了太多的欢乐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那些剥落红漆的廊柱,长满绿苔的墙根,让他说不出是喜爱、温馨还是怀念。这里盛满了洪家的故事,盛满了他的记忆。

他在这座院子里出生、成长,他调皮捣蛋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光,大部分是在这里度过的。住在这里与亲人们聚首的日子里,他喝的是从粉坊打来的豆汁,吃的是羊油炒的麻豆腐,闻的是家的熟悉气味,想的是手足将来能在这狭小的静谧中地老天荒地厮守下去。洪家四个孩子曾经在这里进出盘桓,哭笑玩耍。他和兄长和妹妹在这个院里养过鸽子、蛐蛐、蝈蝈、金鱼,糊过风筝,荡过秋千……这里演出了多少故事,化出了多少情感,说不清了。

可他的亲人们邻居们都想不到,上一世,正是他亲手让这个老宅子荡然无存,把这里变做了一片瓦砾场,变做了一片拾掇不起来的苍凉。

他的脑海里还记得整个观音院旧址被他夷为平地的景象。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房子被无情的推土机推倒,在暴土扬尘中变成破碎的瓦砾。旁边的路上车来车往,现代气息的声浪咄咄逼人。原本这里是条僻静的深巷,房拆了,遮挡没有了,就显得空旷而直接,就有了抬头见车流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下的惶恐。整片土地像一个被扒了裤子的少妇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让人感到现代化进程的脚步迅猛、粗犷,甚至有些无情。

过往的行人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从旁边经过,而那些对老房子寄托着无数情感老邻居们,只能在烈日的骄阳下,如恋家的狗一样地在砖头土堆上寻着嗅着,寻找这家的气味,寻找着那埋葬于废墟中有关旧日的丝丝缕缕。对他们而言,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无奈地倒下不仅是他们的房子,还是他们人生中无可代替的经历。这种深厚的感情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却只能随着房子的拆迁一起消失。

他们毫无办法,他们别无选择。是火热的房地产事业将这里移为平地,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将在此地拔地而起。

在老宅子的垮塌、破碎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心情愉悦。他用老邻居们的刻骨遗憾作为代价,获取了丰厚的财富。在强行轰走两个哥哥的过程中,他的报复心得到了满足。

而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的狭隘,体会到了以往生活细节逝去的无奈和情感失落的不安。这种感觉,是长期无根芜萍一样的生活带给他的悔悟。

即使赚得了世界,却失去了自我,又有什么意义?

对这个老院子,他心中着实有愧。

洪衍武的手碰到朱红漆几乎快掉光的木头院门,珍惜地抚摸着。

这一刻,他惊奇的发现,院门上竟然还能看清他儿时刻在上面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黑子是王八”。

还好,一切错谬都被时光补回了。

观音院还在,他的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