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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归途


一辆上部米黄,下部天蓝,拖着“大辫子”的102路无轨电车缓缓地驶入车站。车刚一进站,车轮带起的尘土混着浓浓的汽油味扑面而来。

等着上车的得有三四十个乘客,没等尘埃落定,就乌泱一下簇拥着堵在车门口抢着上车,把没反应过来的洪衍武一下挤出了人群。

洪衍武心里立刻一哆嗦,下意识里手先捂紧了衣兜。这时候要再碰上个“抢门”的贼,他非得自己磕死不可。他不敢再往前凑了,只眼看着挤车的人不管不顾往上涌。

这年头可没有交通协管员摇着小旗儿的维持秩序,混乱也就是当然的了。这些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抢带拉不惜一切,就好像多等一分钟他们会丢了性命似的。让不少受不了挤的人都苦不堪言。

一个背着行李卷的人因为拥挤死活都上不去,急着发牢骚,“哎呀,你们挤啥嘛。俺不先上去你们咋上?”

另一个好不容易刚挤上车的女人也在大叫,“妈呀,弄啥来弄?额鞋都掉料。”

售票员赶紧维护秩序,把头探出车窗大喊,“别挤,有座,都有座。”

可无论她再怎么喊,也没人听从,最后人们还都是生塞硬挤着涌进了车门。所有人中,也只有洪衍武置身事外似的,不急不火跟在最后面。

售票员有些奇怪地瞟了一眼被挤到最后边的洪衍武,怕他上不来车,赶紧帮忙吆喝,“车门口那几个,你们别堵在门口,往里走,往里走……”

由于是从永定门火车站发车,乘客很多都是郊区农民和旅客,他们携带的大包小包要占据车厢里大部分的空间。洪衍武前面的几个人就是,他们一上车就把行李砸在汽车地板上,正好堵住了车门。这几个人好半天才把行李挪开,排在最后的洪衍武才上了车。他连冲售票员点头微笑,感谢她的帮忙。

“没票的同志请买票,刚上车的同志买票了……”售票员又拿起票夹子招呼起来。

这个年代公交公司规定的票价为六站以里五分钱。洪衍武要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换乘40路,只一站地。

他说出地点掏钱买票,却没想到又从售票员和其他乘客眼中都看到一种奇怪的神情。他琢磨了下才想明白,敢情还是因为钱。他没有行李,也不是外地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会选择“11路”腿儿着徒步走过去。他这么近还坐公共汽车,别人多半是把他当成大手大脚的败家子了。

因为非常渴望看到外面的街道,洪衍武并没往车上走,就直接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转过了身。他透过不很干净的车门玻璃所看到的风景,是大片大片灰色的带院子的平房,一条条窄窄的小巷胡同穿插其间。白灰墙,木门窗,全都在黄土细尘覆盖中。街道窄,汽车道很少,街上大多数是骑自行车的人和走路的行人。

三十多年前的京城,还不是未来的那个水泥钢筋打造的摩登都市,没有立交桥,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桑拿小姐,没有歌厅酒吧,只有春季漫天的风沙,蓝蓝的天空,和他心底暗潮涌动着的回家的期盼。

很快,无轨电车驶上了通往太平街方向的水泥桥。这可是意义非凡,这代表着他正在越过护城河,越过城郊的分界线,即将真正进入到城市内部。

在步入京城领土的一刻,洪衍武心里荡起一番浓浓的喜悦。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地进了京城。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几十年的期待,几十年的痴梦,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踏上回家的路。不是酸文假醋地在臭拽,他真的有着诗一样的感受。回家了,终于。

没有塞车,没有红灯,一路畅通。

无轨电车越过了水泥桥,不久,就到达了游泳池站。

洪衍武下车的地方就在陶然亭游泳池大门口,对面是陶然亭公园的东门。一九七七年初春的陶然亭公园,门口一点也不热闹,游人三三两两,很是冷清。站在车站往临街的公园东大门里一看,先给人一种人气凋零,破败不堪的荒凉景象。

游人要进公园的大门口要花三分钱买门票,可他过去从没花过这笔“冤枉钱”,因为他知道在北边靠近皮革厂的地方,有一处被皮革厂工人弄扭曲的铁栅栏。按照脑袋能进去身子就能进去的原则,他从发现了这个秘密开始,就一直把那里当成通行的唯一入口。

他的家其实已经离这儿不远。要是不乐意坐车他完全可以走着回家。陶然亭公园的面积不大,只要从陶然亭公园的东门进去,走不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公园的北门,出了北门往西再走一站地就到家了。

不过今天回家有着特殊意义,所以他一心要坐40路,走太平街,拐到陶然亭路,再到白纸坊东街。沿途都是他小时熟悉的地方,也是记录了他生命中前二十年生活轨迹的地方,他要好好看看沿途的街景,还要告诉它们,他洪衍武回来了。

不用动,就在原地倒车,没等几分钟就来了车。

洪衍武又上了一辆上白下红状如面包的“斯柯达”,这种样式的苏式大面包就是这个年代的40路公共汽车,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京城街头最常见的破旧公共汽车。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车里并不很拥挤。不过这辆车大概快要报废了,轰鸣的马达声让人心烦,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听起来更像是一节火车。这辆车开在马路上简直像个肠胃不畅的家伙,持续地蹦着冒烟的罗圈屁。一车人都如同戏迷一样,随着上下颠簸的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每一次的颠簸,汽车木地板就会飘起一片尘埃,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撒了一层的雾。

车厢里到处是废车票和纸屑,车的座椅和把手已经磨得没有光泽,褐色人造革的座套早已开裂,黑乎乎的海绵头露在外面,很脏很烂。好在是初春,天气冷,车子里的味道还能让人忍受。

在这辆破旧不堪的公共汽车里,洪衍武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又都亲切。在他的眼里,他乘坐的像是一趟通往昔日的时光公交车。老百姓的一卡通又变成了售票员手里的票夹子和铅笔头,乘客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塑料袋也变成了铝饭盒和玻璃丝网兜。马路上,再没有公交车专用车道,汽车的洪流通通从视野中消失,就连公交车也从空调车变回了拖挂车厢。最神奇的,在前方竟然还出现了一辆马车,正好挡住了公共汽车前进的路。

随着汽车喇叭的响起,能听见车把式大声的吆喝,鞭梢劈开空气,马车被强行贴到了路旁。当40路汽车马达轰鸣,突突喷吐尾气从马车旁边驶过时,洪衍武在车里看到了一匹拉着一辆平板大车的棕红大马,它打着响鼻,冒着白气,铁蹄呱哒作响地奔跑在柏油路上。车辕在咯吱声中不住颠动,车把一手拿着长长的鞭梢,另一手则拉着缰绳。这种极具时代性的特殊情景,未来就是在电影里也是看不到的。

洪衍武做上了时空错换的梦,他不免想象,要是将自己身处的这辆苏式大面包一下挪到2013年的三环路上,会发生怎样的震动。也不难想象要是他开着宾利轿车行驶在眼前的大街上,会是一种怎样的效果。

汽车一直往北开去,从太平街的丁字路口往西行驶。

前面就是陶然亭公园北门,再开过去就是白纸坊东街了,就快要到了。

洪衍武的眼睛紧盯窗外,一点也舍不得把头挪开。他把身子紧贴车窗旁,用手指抠着玻璃向后拉,这样看得更清楚。他一点点辨认着曾经熟识的地方,这里是黑窑厂,这里是四平园胡同,这里是龙泉胡同,前面那是龙爪槐胡同……

他东张西望,忽起忽坐。慢慢地,脑海里一掠而过的只鳞片爪驱散了时间的陌生,唤醒了更多的记忆。他对公园的铁栅栏有印象,对马路两边一排排遮云蔽日的老槐树有印象,对那些齐刷刷的木质电线杆有印象,对经过的无数灰墙青瓦的民房他也有印象。北方昆曲剧团的宿舍楼更让他觉得无比的亲近,那些让他曾经名扬一方板砖飞舞的战场,那些已经被楼房覆盖了的院子胡同,此刻全部在他的眼前重新复活。

车停了,车门制动器发出叹息,售票员的大嗓门懒洋洋拖着长音报站:“自新路到了。”

洪衍武是蹦下车的,脚一沾地,直接顺着马路北边往西走,直奔福儒里的胡同口。

回家!此时对他来说是归心似箭,是迫不及待!

马路北边的澡堂子前,还是那个墨绿色的老邮筒沉默的戳在那里,邮筒旁边还是那一圈黑铸铁架子围成的存车处,存车处还是那个拿着搪瓷茶水缸子的秃顶老头跟那儿看车。就连澡堂子也还是那么热闹,从外边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鼎沸。

副食店也依然在老地方,和澡堂子隔着福儒里的胡同口并排朝南而立。那门口趴在纸箱子上睡懒觉的,是附近居民养的大花狸猫。自顾自睡得呼天哈地,全然不管一边胡掳它的老太太。看着懒,可逮耗子时你想象不出它有多快。

洪衍武紧走两步,向右一拐,一头扎进了胡同。马路的喧嚣瞬间被抛在了身后。

随着胡同变窄,天空也跟着缩小了尺寸。阳光把房子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在墙上地上,回家的路显得洁净而光亮。满目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很京城的那种灰色。

一种熟悉的味道和温度正在迅速弥漫开来。他想起了那响彻云霄的鸽子哨,想起了蓝靛颏儿或黄雀儿清脆的叫声,想起了孩子们争着放风筝的欢呼雀跃,想起了自行车的铃声划破了胡同的宁静,还想起了街坊四邻的鞠躬问候、六叔五大爷的仁义豪爽、京胡咿咿呀呀的丝拉旋唱、相声说学逗唱的诙谐欢笑。这一切,让他深深的感触到旧日生活是如此的宁静、安逸和随和。

这里就是福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