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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家门外(下)


拐过一个弯,绕到了边家的地界,耳边终于清净了。

边家的两间房都上了锁,洪衍武可是从生出来就认识边家这两把又大又笨的黑锁了,那和善的老两口一看就都不家。退休了的边大爷不知道干嘛去了,可边大妈是街道居民革委会成员,肯定还在街道上忙活。边大妈的职权范围很大,她管黑五类,管军属五保户,还管除四害,撒耗子药,活的死的一把抓,老太太什么都操心。

全院的自来水管和下水沟的位置在这里,正对着边家正北房门口。所以边家就近把厨房盖在了北房的前面,无意中也成了分界线,把洪家和边家也隔成了两个单独空间。绕过边家厨房小厨房,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走进这条通向家的最后夹道,尽头处,一棵粗大的老枣树摇动着残缺的枝干,先自怯怯地召唤着他。

枣树丑得厉害,枝头光秃秃地随风吹动,谈不上一点美感,看着倒像是成了精的妖怪。天一暖和,枝杈上还常会潜伏着京城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洋剌子”。那玩意其实学名叫青刺蛾,浑身硬毛,色彩狰狞,那毛要是碰到皮肤上,立马红肿,又疼又痒,让人哭都哭不出来。可洪衍武却从没嫌弃过这棵老树,他知道它的好处。

春天,嫩绿的叶子会从枝条里钻出,淡黄色的枣花零零碎碎地开起,无论早晚,香味能一直飘到院外,经常有路人提溜着鼻子跟着味儿地嗅。夏日,那树寇罩满了整个院子,只要日头好,满院里撒满花荫凉儿。大人们会坐着马扎在此聊天,小孩在此玩耍。每日晚饭,全家都是在枣树下吃的,静静地的说话,父亲喝酒,母亲给几个孩子夹菜。

还有,这棵老枣树从不浇水,也不上肥,可是每年秋天都是硕果累累,年复一年,从不间歇。就跟它要报答谁似的,一到时候,白花花、红澄澄的果实一准儿挂满了枝头,坠得树枝能弯得快沾着地了。按母亲的话来说,那枣长得就跟“蒜辫子似的”。

洪衍武在枣树前停下,他抚摸着粗糙又褶皱的枝干,竟提前产生了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激动。

枣树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还有个模糊的大伤疤,那是东面的一根枝被锯掉了,被锯掉的是一根横出的主干。儿时他在上面打过秋千,蹬着它摘过枣。可也正是因为他的淘气,老枣树才被卸掉了这条膀子。

他还记得,七岁的时候,因家中饮食清淡,极度渴望肉食的他“贼”上了边大妈家的大黄狸猫。他踩着凳子,抱住那根横出的枝干打个吊悠,就蛇一样的盘上了树。毫无意外,他利用铁丝下套,轻而易举就套上了那只倒霉的猫。尽管那只大黄狸猫闪着绿眼冲他呲牙带呼噜,凶猛得就像只老虎,可结果还是免不了被他这个打虎英雄吊在树上,开膛剖腹的剥了皮。之后,他又无师自通地架起树枝玩起枣木烧烤,喷香的肉味把满院的人全招出来看。一向好脾气的边大妈一看见“虎皮”就急了眼,堵着洪家门前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天。从不打孩子的父亲也因为这事第一次揍了他,用篾条抽烂了他的屁股。

挨完揍,他本以为这事过去了,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干这件缺德事的报应还没完。

同年中秋,见妹妹看着枝头沉甸甸的半熟枣子犯馋。他就用老办法逞能,照样踩着那只横枝爬上树去给妹妹摘枣。妹妹拍手叫好中,他刚用跨栏背心装了半兜子的枣子,二哥就跑来说父亲在家里喊他,让他和妹妹快去。他一听以为又有什么淘气的把柄被父亲知道,心里一急顺着树干就往下出溜。结果他的前胸、肚子,都被枣树粗糙的树皮划了个稀烂。

妹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二哥偷偷跑到药店买了瓶二百二(过去常用的外用药,除了碘酒和龙胆紫,只有红药水。二百二就是红药水,学名红汞。叫它二百二,那是因为试验了二百二十次才成功。)回来。大概二哥是觉得与这事脱不了干系,应该对他这惨不忍睹的肚子负责吧。可他被妹妹抹过红药水的肚子更像是被开膛破肚,他挺着那个莫名其妙的红肚子,只觉着陌生、惶恐、不能容忍。这下就连衣裳他也不敢穿了,一穿就染。

父亲直到等得不耐烦从屋里出来,立时也被他那个惨不忍睹的红肚子吓了一跳。吃惊之余,鉴于他在树上玩过的花样太多,又着实怕他哪天从树上摔下来,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他常以借力的横枝锯断。

事后他才垂头丧气的得知,原来父亲叫他去,并不是掌握了他什么新的“犯罪证据”,只是为了给家里的孩子们分食月饼。这不免让他又把二哥好一顿埋怨。

往事犹在昨日,想起当年的红肚子,洪衍武的眼神一瞬间伸得很远。

绕过枣树,洪衍武终于进入了家的范围。他第一眼就先看到一只红鸡冠,通体白羽的母鸡咯咯地在厨房前踱步啄食。

洪家的厨房也是间倒座房,厨房西边墙根下码放着一堆儿表皮干涩的白菜。因为怕被鸡啄了,一个摞一个的白菜堆儿上还盖着个破毡子。厨房东边支着油毡棚,防雨窝棚下整整齐齐的蜂窝煤码得挺雄伟。厨房门框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垃圾用的土筐,土筐上面是个半锈的黑铁皮簸箕,旁边还放着一把快扫秃了苗的破笤帚。

两北两东四间房,大玻璃窗上防寒贴的纸条有不少已经碎了,脏布条似地挂在窗框上。两间东屋的窗台上摆放着四个酱菜缸子,房门却都锁着。只有北房父母的房间没有挂锁,烟囱里还冒着热气。而且站在院里就能闻到,从屋里沁出的一股浓浓的中草药气味。

熟悉的情景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

是的,回家了,三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眼前的情景可以证明一切,这是千千万万人渴望而难求的奇迹。

洪衍武心里一热,几步就走到父母的房门前。可当他手接触到那曾经打开过无数次的家门,他的心底却突地一酸,反而患得患失起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这一切都不是梦境。门后就是他成长的痕迹,也是他心灵中的烙印,现在只要一打开门,他就能再见到让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们。

可问题是……亲人们会高兴见到他吗?

母亲和妹妹不用问,肯定是开心的。大哥和大嫂呢?他们对自己有着很大的意见,但母亲肯定会劝说他们不要难为自己。二哥在山西插队,侄子尚未成人,这些他都不用担心。

最关键的是父亲。父亲会不会原谅自己?

洪衍武又想起当初他在父亲面前被抓走,他大声喊出“我没有爸爸”的一刻。他不知道当时父亲是不是后悔生下了他,可他能想象出父亲最后离开的情景。

那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父亲,步履蹒跚的父亲,一定是望着胡同口伫立了许久才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开的。父亲的眼神一定和他伤透的心一样,空冥,悠远。

人哪,总会伤害爱自己的人,但往往自己也会受伤。

心乱了,手颤了。杂乱中带着惶恐,心悸中也有种撕裂的痛。

洪衍武本以为不会再想起这些事,可当他即将步入家门的一刻,那些往日的痛苦和亏欠竟然如刀刻般清晰。

他在房门外伫立着,站了良久……

在人的一生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

洪衍武终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手颤颤巍巍地转动把手,拉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