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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心事


就在洪衍武一步步向福儒里靠近,找寻着家门的时候,他的父亲洪禄承洪老爷子正默默忍受着病痛,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洪禄承年轻时气质出众,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可现在的他却没那么好看了。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旧时的俊朗已全然消失不见。黄暗瘦削的脸颊,眼角腮旁的皱纹,全都在证明一个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而且他本是个高身量的人,腿上时常传来的疼痛让他习惯了弓腰躺着,就像个虾米一样地攒在床上,这样看起来总让人觉得他一下凭空矮了不少。

洪禄承是因为长期在单位的防空洞里打理杂物仓库才得的这个病。也就半年的时间,他的腿自膝盖以下由发麻、发酸发展到疼痛、糜烂,现在藏在被子下的两条小腿都已变得一片乌黑,烂成血污一片了。他自己知道,他的腿还会越来越疼,会一直到烂到骨头。对这个病他心里有数,他不相信自己的病能治好,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现在一切喝药养病都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只在等着命丧黄泉的那天。

因为久卧在床的病人容易得褥疮,洪禄承现在正在挣扎着坐起来,用肘部撑着上半身,开始慢慢用力挪动身子。为了少受点儿罪,他每天都要忍着疼像这样挪动几次身体。可卧床半年,他的力气已经有些跟不上了。颤颤巍巍中,他挪动的力度大了些,牵动了小腿,引起一阵钻心又强烈的疼痛。他立刻疼得歪倒在床上,头上也出现了黄豆大的汗珠,但他还是咬住了嘴唇,不肯哼出来。女儿正在堂屋给他熬药,他怕女儿听见。

洪禄承喘息了下,扶着床头,一狠心,又坐起来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万千细针一齐刺着他的腿。他的汗出得更多了,可是他毕竟立住了。就这样挺着又过了会儿,等疼痛又衰减了些,他再次咬牙硬挺着一点点地挪动。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靠在了床头上,垫着枕头躺好。

洪禄承闭上了眼,还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挪动之后往往是腿最疼的时候,他常像这样把眼闭上想事儿。

他今年五十九岁,只要能熬过甲子之年,也不算短寿了。这一生,他亲眼见过小鬼子和三民党是怎么跑路的,也知道红色政权的高车大马是如何进驻的京城,他更经历了红色海洋一般席卷全国的群众运动。无论是炮弹空中飞,还是口号震天地,世道沧桑,人情冷暖,他什么都见识过了,什么也都经历过了。他没什么想不开的,前半辈子享福,后半辈子遭罪,也算公平。到了现在,无论是华屋广厦连成片还是金珠玉翠压满仓,对他全没有了意义。他心里往来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妻子,二是儿女。

洪禄承认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就是娶了一个让他心仪一生、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对自己的病体最大的不满,也是觉得拖累了妻子。

他病倒以后,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他很难想象,每天还要去上班的妻子是如何在艰难中撑起了洪家的一切。妻子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滚烫的洗澡水,温热的床铺,干松的衣裳,熬得起皮的小米粥从没短少过。过去那个安享荣华的妻子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能操持家务的主妇,看着妻子的脸日渐憔悴,洪禄承不止一次地在心里由衷地感动和伤感。

可惜,他们一起的日子无多了。

洪禄承知道自己注定会熬成一把骨头,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将会在“顺其自然”中很快枯竭。如果他离世,形单影只的妻子晚年会怎样度过?这是他最担心也最为忧心的事。

除了妻子,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只有儿女们了。

他的膝下子女双全,这本是一种福分。可生在这个家庭,对这些孩子们却是天大的不幸。他的几个孩子从没跟他享受过什么富贵的日子,反而都因为他这个曾是资本家的爸爸吃尽了瓜落儿(土语,指牵连、连累)。

是他创造了几个孩子的生命,可他又丧失了庇护孩子们成长的财富和能力。作为一个父亲,他不但不能给他的孩子们带来平安和幸福,反而拖累得几个孩子被社会所弃,在歧视和痛苦中苟活。每当念及至此,他就觉得痛彻心扉,无法释怀。

好在如今的空气远比旧日宽松了,“运动”像是有终结的意思。他只盼那种严酷的政治运动一去不返,让洪家的孩子们不再受社会排斥,能过上正常生活……

“爸,药熬好了,您是现在喝,还是晾晾?”熬药的女儿从外屋探头进来,关切地问。

“还是晾晾吧,艳儿,你去忙吧,待会儿喝药时候我叫你。”洪禄承冲懂事的女儿笑笑,女儿额头的细汗让他一阵心疼。

洪禄承最喜欢这个老闺女(京城话里“老”是最小的意思)。因为第一,他有三个儿子,女儿洪衍艳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第二,女儿和妻子最为相似,既承继了妻子精致的相貌也承继了妻子温柔的性格;第三,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还是家里最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不仅学习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打小就已经自觉地帮着家里操持家务了。这是件顶不容易的事,所以做父亲的天公地道的得偏疼点她。

可他能给的关爱实在有限,女儿小小年纪就受尽了苦。一直以来,因为家庭的原因,女儿自幼不仅缺食少穿,“运动”的十年里更是在惊吓恐慌中成长。就是现在,每天一放学女儿还要往家赶,不仅要帮家里买菜做饭,还要代替未下班的母亲伺候生病的父亲,生在这个家里可真是难为了她。

与乖巧懂事的女儿相比,几个儿子的状况也难以让他放心。

老大洪衍争,六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他原本是块上大学的材料,可惜摊上了这么个家,学习成绩再好也是无用。分配工作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只能分到别人挑剩下的大集体单位去工作,成为了红星家具厂的一个木工。

七零年洪衍争经人介绍成了家,大儿媳妇徐曼莉是****届的初中毕业生,在京城红旗厂工作。当然,徐家自然也是个门当户对的“高”成分家庭。老大两口子婚后倒也和睦,五年前就让他抱上了孙子。只是与大学无缘的洪衍争成家后更加心灰意冷,全然没了上进心,连书都不碰了。每天他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再不关心其他。谁的儿子谁清楚,洪禄承知道,老大这是把愤懑的情绪都憋在了心里,任谁也开解不了。

老二洪衍文,际遇还不如老大,就因为上学早了一年,结果老二成了六九届的初中生,错失了七零届整体留城机会,被发到最苦的雁北地区插队下乡。老二要求进步,转户口时给自己改了个革命的名字叫洪向阳。一晃几年过去,今年春节,老二才第一次回家探亲。再见面,“洪向阳”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一点阳光灿烂的意思都没有,他们做父母的竟然差点认不出来。听老二说,在知青点儿连饭都吃不饱,干活更是连轴转,想想都叫人心酸。

洪禄承知道二儿子懂事,几年来从没写信和家里张过口,春节不回家也是为了省车票钱。他早听别人说过,一个知青能熬干一个大人的工资,谁家都是父母勒着裤腰带贴补着孩子,难为二儿子只靠着生忍硬挨熬过了这些日子。二儿子临走时,他和妻子千方百计也只凑上了三十块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另外能再带上的也就是一罐六必居的小酱萝卜了。家里就是这个能力,他这个父亲没本事,现在还成了家里的累赘,实在对不起这个在外吃苦受罪的二儿子。

老三洪衍武,老三,唉……

洪禄承挨个在心里历数几个儿女,可一想起洪衍武,他的心里就是一疼,疼得像是有把刀子在剜他的心。这个三儿子对他而言另有一个名字,叫做“心病”。

这块“心病”从小到大,给家里惹过多少事,闯过多少祸已经无法计算。他为了这个儿子,对周围每一位邻居的道歉与告罪几乎都变成了一种常态。而最终,对这个不争气的混蛋儿子他却只能自认无力管教。既然他这个做父亲的教育不好,也就只有把儿子交给人民警察帮他教育了。

他知道洪衍武肯定会记恨他这个父亲。记恨他这个父亲向公安举报,亲手把自己儿子送进了劳教农场。可他作为一个父亲,当初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保护其他家人免受牵连,更是为了洪衍武这个走上邪路的儿子能重归正途。可他的这份苦心,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其实对家里这个老三,他早已经不求他有多大的出息,他最大的希望也只是盼着洪衍武能安心悔过,做一个“不给家里惹事”的安分儿子。可就连他自己也知道,别看这个愿望如此简单,在洪衍武的身上却几乎永远不可能实现。

想着念着,思着怨着,洪禄承的心底又不由泛起了阵阵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