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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丧门星


要想说清楚洪禄承和洪衍武这对父子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那还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这对父子间的别扭闹到这个地步,那真是由来已久。

在洪禄承的心里,他其实一直都觉着洪衍武就像是个孽障转世,是投错胎错生在了洪家。哪里是他的儿子?简直是就个惹事的根苗,是专为了惩罚洪家而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报的仇敌。

这么说似乎是有点离谱,可却是事实。实际上洪衍武当初才刚落生,洪禄承就已经为他糟心上火,满心的不喜。

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首要原因就是因为洪衍武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难产的危险。所幸有惊无险,母子的性命全都保住了。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亲依然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气血双亏,在很长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横生拧养?

这就是。

如若不是?那为什么已经顺产过两胎的妻子偏偏生他时会难产?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岁”嘛。

洪禄承当时就是这种想法,嘴上虽然没说出来,可他心里已经认为这个儿子来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洪衍武的身上还有一样让洪禄承情绪低落。那就是洪衍武生出来的样子特别丑,皮肤皱皱巴巴又红又黑,生了一对扇风大耳。不仅全然没继承父母容貌的清秀雅致,反而显得粗鄙污秽。这就有点儿像女娲造人,仿佛造到后来女娲有些不耐烦,懒得捏了。一凑合,结果就弄了这么一糙活儿。况且洪衍武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又应了“俩耳朵扇风,败家的祖宗”这句老话,更让洪禄承尤为厌恶。他什么时候一看这俩耳朵,都跟撞了墙似的堵心。要说这孩子唯一的优点也就是一双眼又黑又亮,透着那么活泛。可洪禄承就连这双亮眼睛也看着讨厌,瞅着老觉着透出一股贼气。

可即便洪禄承心里再别扭,他也明白这种想法终归是不能对妻子说的。没法说呀,说他觉着这儿子像个丧门星?不能。那会伤了妻子。所他只有把郁闷藏起来,一点不能露出来,还得硬装出高兴来。

洪禄承作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母子俩接回了家,但儿子身上带的丧气终归还是丧气,毫无改变。自打一进二号院东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开始哭闹。是喂了哭,哄了哭,没拉没撒的还在哭。嗓门比收音机都大,震得耳膜嗡嗡直响。而且哭得也凶,根本就不歇气。要不管他,这孩子自己能哭背过气去。就别说洪禄承两口子了,全院儿四户人家晚上谁也睡不了觉。

这事太过奇怪,惊动了附近不少有经验的大嫂大婶们,可谁看过之后也没辙。最后还是最敬鬼神的邻居边大哥下了结论,说洪衍武就是个“夜哭郎”。像他这种孩子的特点就是夜晚常会诡异的哭,多半是和这世上的什么东西犯“撞克”,不情愿来这世上。

洪禄承一听,正犯了心里的忌讳。边家大嫂在旁看出他的脸色发白,赶紧捅了老伴几下。边大哥这才打住那些没边的话,专说了破法。

这破法要说也简单,那就是先得找张白纸写下咒语,然后再把它贴到门口,倘若真有路人照做才能治好。

病急乱投医,洪禄承为了这事已经急得没抓挠了,连忙找来纸笔。边大哥也就不再卖关子,在四邻们惊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据说流传了很久远的咒语。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别说,边大哥念出的咒语虽听着有点像老太太的妈妈令儿,却还真灵。洪禄承发现,自从写了张条子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洪衍武的哭声还真就一日渐比一日少。到最后,全院的人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觉是能睡了,但洪禄承的心里也更闹腾了。他不免去想,边大哥要说的是真的,那这孩子凭什么刚出生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气呢?难道是嫌弃洪家不成?难道父母生他还错了吗?

他又一琢磨,这所谓的“夜哭郎”说白了不就是个“夜猫子”吗?老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这孩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糟心的事儿往往都是赶到一块来的。洪衍武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了大灾之年的开端,举国上下自此开始了忍饥挨饿的悲惨年月。在妻子生产后没多久,洪禄承的单位就给他削减了粮食定额。而且根本没经过他填写定额申报单,就自动把他划到了最低定额。在这个饥饿遍布的特殊时期,要想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和填饱家里小东西的肚子,也就因此变成了一件更加困难的事。为了妻儿,洪禄承不惜代价,把家中最后压箱底的几件古董字画都送进了荣宝斋,换得钞票去指定的餐厅商店,购买高价食品和营养品。那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调养好妻子丢掉的半条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婴儿时期的基本营养。

总而言之,洪衍武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而洪禄承几乎认定了天下难荣、家国不兴的原因,全是让这孩子给闹的。这小子一落生,不仅让整个国家遭了灾,还差点害死了他的亲妈,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可俗话说“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洪衍武毕竟是洪禄承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该疼还得疼,该爱还得爱。不待见归不待见,总不能把这孩子一把掐死,一脚踹死,权当没生养吧?洪禄承照样尽足了一个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的本份,抱哄、热奶、洗衣、做饭、把屎把尿、洗尿介子,每天他就这么围着这母子俩忙活着、照料着。

很快到了大灾之年的第二年。潭柘寺的玉兰花又开了,洪衍武也和小鸡小猫小狗小树一样,长了一岁。

在京城的风俗中,小孩过周岁生日是要举行“抓周”仪式的。当爹娘的总要备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各色物件,将周岁的孩子放在其中,看他抓什么。孩子抓什么,也就预示着他将来是什么前程。很大成分,这个仪式带有游戏性质。可即便每个人的心中都很清楚这点,但倘若结果不尽人意,还是会让孩子的父母平添一丝忧心。日后如若孩子成材尚好,可要真成了块废物点心,那“抓周”这事儿还真够这家人恶心一辈子的。所以说,灵不灵的单说,这个仪式可是非常重要,在京城孩子的一生中都要算件大事。

那是一个暖洋洋又充满饥饿感的春天正午,洪衍武的抓周礼在洪家的北屋隆重举行。东院的几家邻居们都来凑热闹,满满腾腾来了一屋子的人。虽然大多数的人都被饿的眼冒金星和身体浮肿,却也都兴致满满地强打着精神,围着八仙桌专等看洪衍武选择前程。

八仙桌的桌面上早已经摆放好各种物件。要按照传统风俗,男孩抓周要上摆印章和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中摆笔、墨、纸、砚,下摆算盘、元宝、帐册、以及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可大家却发现洪家摆的这些物件,和老令儿有些不太一样。

首先的区别是上摆中的三教经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领袖语录。其次是中摆的文房四宝被换成了钢笔,信纸、字典和三角板。最后的下摆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有物件不仅一件没有,而且代替的新物件也只放了一把小榔头、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军用水壶。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伙听洪禄承一解释才弄明白,原来这三样代表的是工、农、兵。大家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直夸这种新摆法算得上紧跟形势,思想进步。

要说这些物件,确是经过洪禄承夫妇反复商议才定下来的。他们正是考虑到目前的社会形势,觉得有些东西得讲点避讳,更得随着当下世情调整一番才好。比如红色政权提倡唯物主义,三教经书自然就不能再有。再比如公私合营早已取代私有经济,那自然算盘账册什么的也就没用了。

而且除了这些因素,洪禄承也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由于他一直都对洪衍武这个儿子不怎么看好,所以真怕这小子抓着下摆中那些不像样的东西。万一小东西真要是摸着个胭脂或是玩具什么的,那他这当爹也太没脸了。就是真抓个元宝,他还担心这小子以后成财迷呢。所以他索性把下摆中的物件一概取消,统统不要。自然也就不存在失脸面的风险了。

洪禄承自觉是考虑周详,深谋远虑,可事情却偏喜欢往出人意料的方向进行。你越怕什么,他越来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让他窝心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