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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决定


所长办公室的门重重地被摔在了门框上,玻璃发出的颤悠震音仍在持续。

“什么东西?我看他才是个真的流氓无赖。”

邢正义隔着玻璃瞪着孙副所长离去的背影,恨得咬牙。

“闭嘴,胡说八道。孙所长是你的领导。”

秦所长庆幸喊住了邢正义,这小子刚才差点就追出去了。

“我不承认。黑白混淆,溜须拍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领导!”邢正义仍旧倔犟。

“你小子怎么又来浑的?意见不同你就瞪眼?你不认就脱衣服滚蛋!反正再这样下去,你也干不了几天了。”

秦所长指着邢正义的鼻子臭骂,大嗓门格外有分量。不为别的,他就是为了教这小子懂点人事。要不这小子总不知天高地厚,非得毁了他自己。

邢正义有点愣神,“秦所长,我……”

秦所长瞪着眼睛死盯住邢正义,一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什么我?告诉你小子。一,以后不论对田连长还是副所长都给我客气点,不许翘尾巴,更不许顶撞。二,以后给我管住你自己的嘴,政治上敏感的话给我少说,能不说的最好一句不说,永远别抬杠。明白吗?”

“不明白!”邢正义又虎上了脸,还是不服。

“砰!”秦所长怒气攻心,激动地拍了桌子。

“怎么说你好啊?你这个浑小子,二十多了还没断奶?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不懂?”

秦所长情绪激动下忽然一阵呛咳,连话也说不出来。这副激动而生气的样子,让邢正义一下没了话,他只有低下头装哑巴。

秦所长等调顺了气,本想着要好好骂骂邢正义,但一眼看到他头上的伤口心又软了。

“唉,你啊,工作上是好样的,脾气可又臭又硬。你要明白,快打猛冲不仅对事情于事无补,只会凭空得罪人把事情变坏。要做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可不能只靠蛮力硬来啊。而且在这种特殊的时期,危险有的时候更可能来自身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您是说……”邢正义睁大了眼。

“对,就是。”秦所长直视他的眼睛点头。

邢正义低下头思考上了,人也冷静下来。

秦所长看他是像是有点听明白了,接着规劝,“别的我不担心,就你这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的。你太容易让人抓住话柄了,我真担心有人甚故意引你上当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今后你一定要注意,言语上千万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才行。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知道厉害。”

这话每个字都充满了爱护之意,融化了邢正义心里的刚强。他眼神一软,本来充满怒意的脸色顿时转为羞愧。

“秦所长,是我错了。您说的对,是我太幼稚太冲动了。就像刚才,我光发脾气,但该解决的还是没解决,反而矛盾更激化了。”

“明白了就好,记住你的话。要不是你受了伤,我可轻饶不了你。”

秦所长是气中带笑,邢正义总算是体会到了他的苦心。这小子,认准什么的时候固执得要命,可一旦认识到自己有错又会惭愧的要命,强硬的时候像个汉子,脸红的时候又像个孩子。就是这么个直脾气的人儿,可气也可爱,谁会和他计较?

可他脸色刚见缓和,邢正义马上又提起了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那洪衍武呢?他的事您看怎么办?”

秦所长立刻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表扬信肯定是不能写。至于人扣不扣……”

话到一半,秦所长忽然发现邢正义神色表现出异常的关切,他还真不忍就这样说出实话,又过了半晌才勉强说出口。

“洪衍武成分太高,恐怕还真的留他几天。那孩子要只是个两劳人员的身份倒还好说,只怪他还是‘黑五类’的子女,没办法。”

“没办法?不是早就说‘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洪衍武怎么就不可以算做表现好的处理?”邢正义圆睁着眼,很不理解。

秦所长忍不住直摇头,这个邢正义,工作上够努力,就是在思想上太迟钝了,认死理用在政治上就变成了幼稚。

没错,虽然上面确实有这个“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口号,但那也只停留在了口号上。表现好不好,还不是由人说?坏事肯定是没跑,但只要是好事,谁又见过出身不好的人摊上过?话说的再好听,都不过只是看得见而摸不着的水中月、镜中花。

“你可真是个傻小子,话是这么说,可还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吗?现在是不搞批斗了,可阶级区别还存在呢。你们当初怎么就没问问那个洪衍武家庭出身呢?欠考虑呀。”

秦所长说完思索了下,接着不无担心地提醒,“洪衍武的事,等田连长回来我会尽量帮他说说,这事你千万别管了,否则容易让人攻击你的阶级立场。”

“可是,所长……”邢正义眼睛一闪,还要说些什么。

秦所长赶紧伸出手,一点不容反对地制止他再说下去,“你给我消停点。田连长好面子,这次当着大家伙儿许了愿,你和赵振民一个三等功是跑不了的。孙副所长刚才闹这么半天为什么,不就是想找茬把你们的功劳搅黄了吗?你可千万别犯傻。”

他这都是为邢正义考虑,可邢正义一听不仅没点头,还犯上了倔脾气,撅着嘴开始顶牛。

“秦所长,要是用我的功劳交换呢?能不能放了洪衍武?给他一张表扬信?”

秦所长惊讶极了,他今天把很多不该说的话都说在了明面上,就是希望邢正义别再跟着乱搅为了洪衍武受牵连。他实在是欣赏这个耿直的年轻民警,真不希望他因为青涩的道德观耽误了他自己。虽然有点愧对洪衍武,可现在社会情形基本如此,这也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儿。总不能为了一个注定要受委屈的人,再搭上一个优秀民警的前途吧?他真没想到邢正义竟然一点没体会到他的苦心,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小子说什么?”

“我说用我的功劳换洪衍武……”

“放屁!你想什么呢你?你就是不要前途了,是不是也心疼我一点,让我喘喘气儿?”

“我是说真的,我不在乎功劳。您要不同意,我去找田连长……”

“胡闹!混蛋!你以为这是什么?还讲价钱?你去吧。你要是不被扒掉这身衣服算我白说?”

秦所长真怒了,又拍了桌子。他寒着脸本想接下来狠狠“剋”邢正义一顿,可邢正义下面的话却让他大出意料之外。

“秦所长,我是认真的。我和赵振民都欠他的,这事我要不管亏良心。”

“你……什么意思?”

“我得跟您坦白,这次抓人其实不是我们的功劳,全是靠那个洪衍武……”

“全靠他?你说什么?”秦所长完全陷入了惊讶中。

邢正义脸一红咽了口吐沫,才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一切按事实重新讲述了一遍,秦所长听着就出了神。

“……开始我对他没好感,后来才发现这人真能干。他懂得玩意真比我们多,对贼全通,贼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他,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动手那更厉害了,没一个贼能在他手下走一回合的,我现在可是真心佩服他。今天要不是他帮着我们,别说抓贼了,我和振民肯定都得重伤。您说,就冲这个我能不管他吗?您就帮帮他吧,洪衍武太冤了……”

秦所长听完了沉思不语,心里可是在翻江倒海。

他是看出来了,邢正义满面神色都是对他的期待,这小子看来是铁了心要保洪衍武了。他怎么这么死心眼呢?真不知是该夸他还是骂他。

要说这洪衍武本质确实不坏。他刚才也听明白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洪衍武走错路恐怕是因为社会的原因居多。而且这孩子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就是犯了错,当初也不应该被送进关成人的劳教农场去呀?看来,这又是沾了家庭出身的“光”了,又是四人帮时期造就的一笔算不清的帐。

而且按邢正义说的,这个洪衍武有主见,脑子快,对“佛爷”比警察还了解,甚至在判断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上比邢正义还要成熟,同时还具备极其出色的搏击能力。在这次抓捕中,他所显露的综合素质甚至超过了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这么看,这个洪衍武的本事还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想象,这哪像是个劳教人员?要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要不是走错了路,没准还真是个天生做警察的好苗子,还真是可惜了。

秦所长此时对洪衍武的确是心生同情,但要说就此放人他还拿不定主意。他最担心的就是放人要冒的政治风险。有些事邢正义还不知道,可他却是心里有数。他知道“阶级立场”能够做出多大的文章来,也知道军代表和副所长这伙人的力量有多大。他们现在就是一伙上有保护伞,背后有后台的一伙政治流氓集团。他们这类官场上的恶人可怕之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拉帮结伙,为非作歹,趁火打劫。他要真是把洪衍武私自放走,那可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去扣帽子做文章……

邢正义在旁看了秦所长一眼,见他面色犹疑不定,咬咬牙又说:“您不是说咱们警察的职责是消灭犯罪,匡扶正义的吗?您不是说咱们公安系统会先行恢复正常,我们还要把整个社会都打扫得洁净有序吗?可咱们要是按副所长他们说的那样做了,就真的冤枉好人啦。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咱们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秦所长还是不发一言沉吟着,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不由一震。

他忍不住反复念叨起邢正义说的那句话: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是啊,咱们国家的公安可是叫做人民警察啊。那不就是为了维护公理和正义,专门保护人民的吗?想当初,他被下放的原因不也正是为了保护好人吗?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秦所长又想起了1967年他在学校煤棚里审讯那个纵火犯。

那是个什么样的纵火犯啊?看着白净净的很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当时的案情是这样的。这个男孩子的父母都是教师,均死于学校红卫兵之手。为了给父母报仇,男孩子趁深夜潜进学校,打算泼洒柴油点燃红卫兵的总部。可事到最后关头,他胆气一泄却又后悔了。更倒霉的是,男孩子收拾好东西打算悄悄离开时却被人发现了。他没能逃走,被跑出来的红卫兵当场抓住,打个半死关进了煤棚。

秦所长无法不对这个男孩子产生同情。他以男孩子连火柴都没划过为理由,提议宽大处理。可由于当时是砸烂公检法的特殊年月,公安机关在军管会的领导下,上级不仅驳回他的意见,还因为他的阶级立场不正确严厉批评了他。并且告诉他,审讯只是个形式,如何处理要由学校的红卫兵说了算。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审讯结束,红卫兵们就会肆无忌惮地打死这个男孩子。

怎么办呢?这孩子要是再死了,这可就是一出灭门惨剧。

这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办的难题,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公理良心和上级指示之间居然是相互矛盾的。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不能眼看着这个男孩子丢了性命。

秦所长由于曾经指导过学校人防工程,还记得就在这个煤棚下面就有个防空洞的入口。于是,他趁着一起审讯的同事去上厕所的时候,悄悄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个可怜的男孩子,获得了生机的男孩子在惊喜中忍不住激动地跪下了。那张狠狠咬住嘴唇,极力控制着要露齿而笑和准备承接泪水的脸,永远记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煤棚里露出个大大防空洞口,男孩子果然顺利逃跑了。事后调查,因为那个上厕所的同事怀疑罪犯私逃与他有关,向上级举报。结果他被内部调查处理,送到“五七”干校下放了十年。可对这件事,他从没后悔过。他正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才平生第一次作出了违背组织原则的事。在这件事上,他虽然违反了纪律,可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下放十年能换一个无辜孩子的命,值了。

邢正义现在也要这么做了,这种对公理正义的坚持和看不得好人受屈的心情,和他当年不是一模一样的吗?他能反对吗?他能不帮一把?

要说起来,他就是从被调回来才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样是政治上的成熟,是战术上的暂时让步。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已隐约觉得这是软弱,是妥协,是屈服。只是以前每次一想到这点,他总是会用“任何东西要改变,总要有个过程”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此刻却发现,他竟然已经逐渐忘记了一直坚持的原则和身上的责任,已经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他怎么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呢?难道这都是因为他已经老了吗?

惭愧啊,干了一辈子警察,今天竟然让一个后辈给教育了。

秦所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确实被邢正义这种对公正执着的追求打动了。

他眼望邢正义,郑重其事做出了决定。

“我答应你,马上放洪衍武走。”

邢正义听了面露喜色,“所长,那表扬信……”

一提起这个,秦所长又面露出难色,“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一会就去查验一下赃物,走之前把洪衍武要找的东西还给他。”

这无疑是最终决定,秦所长声音包含着无奈和疲倦。

邢正义茫然地张了张口,下面的话最终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