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分钟短暂的平静，屋里又传出孙副所长拿腔拿调的的声音。
“邢正义同志，我们从现在起有理说理，都不要再激动好不好？”
“那就请说吧，我洗耳恭听。”邢正义的声音不高，温度却在零下，对抗情绪明明白白表露出来。
“我发现你的阶级立场真有问题，洪衍武的家庭成份是资本家。是反动阵营。这样下去你会犯严重的错误……”
“错误？洪衍武帮了我们，又救了我们。我们不信他，难道还要相信尤三吗？”
“当然是这样。”
孙副所长的声调一下拉得很高，话说得就像天经地义一样，“可能你认为帮了你忙的就是好人，不过我想问问你，难道尤三说的话就一点可能性没有吗？我恰恰认为他说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要是考虑政治因素，从阶级的角度出发，尤三反倒更值得我们信任……
后面的话不用再听，猜都能猜出来。洪衍武真是感觉委屈、窝火。好歹他帮着公安抓住了贼，可结果却是这个样子。他现在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屋里那个“孙子”所长那付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尊荣。在这位副所长的眼里，他甚至连尤三那种真正的罪犯都不如。
像这种只凭臆断就直接把他当成垃圾的人，他上辈子已经见过太多。这类王八蛋就像是他千年的仇人，总是会判他有错。即使查明他是有功无过完全正确，也会说他有错。根据就是他是个劳教份子，更是资本家的“狗崽子”。
他们总是觉得即使他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也会成天琢磨着做坏事的。他们断定他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所以他被怀疑那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当然可以随意教训他，让他怎样就怎样，他们谁都可以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所以那些警告、训诫、猜疑、注意事项等等就是用来管他的。“把手伸出来”、“蹲到墙边去”、“老实交代”，所有这些话都是为他准备的。即便就是抓错了他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会有异议，也没处去抗议。
操，今儿倒霉就倒霉在这个他妈的姓孙的副所长身上了。
屋里邢正义的声音也明显有些生气了，话照直跩了出来。
“你别老拿尤三的话说事，尤三纯粹是诬陷，他才是真正的流氓。这是黑白颠倒！”
孙副所长一听就火了，声音很阴冷，“你说的什么话？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么敌我不分呢？我看你的阶级立场真的有问题，必须好好检讨你的思想。我还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立了功就可以不把领导放眼里了。就凭你这样庇护一个出身反动家庭的流氓，我就能毁你前程！”
这最后一嗓子居然喊出了泼妇声儿，话里的内容更是有极大的威慑力。
在外面的洪衍武着急了。心说坏了，邢正义弄不好真的把这老小子惹急了。要是邢正义真的为了他把前程和功劳整没了，这样的付出岂不是太过了吗？他可背不起这么大的人情债。
“老孙，何必呢?邢正义这小子就是狗怂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先消消气……”
屋里总算又响起了秦所长的声音，这让洪衍武略微放下了心。虽然秦所长有点窝囊，似乎是对这个副所长还有些顾忌，可他早就感觉到秦所长是个好人，他是不会不管邢正义的。
凭什么？当然凭邢正义和赵振民对秦所长的尊重，值得他们尊重的人自然不是坏人。
更何况秦所长进办公室前还回身望了他一眼。就是那一眼，眼神里全是怜悯和可惜，让他一下就又想起了薛大爷。他能感觉到，在秦所长身上有和薛大爷相同的东西，用未来的话来说那叫做安全感。或许，老警察的身上都有这种东西，又或许，他们真的是同一种人。
“……老孙，你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要不，按你的意见先不给表扬信了，等事情都查清楚再说。可洪衍武我看我们还是先放了，虽然他是个劳教份子，可问题就在于他有解教证明书，他是按规定返京的，并不是逃出来的。要是这样就把他扣押了，最后如果查清楚他没问题怎么办？要是按我看，洪衍武的举动还是可以说明他的改造态度的，要是别人一问，他被拘留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帮助了咱们民警办案，那就更荒唐了。让人做了好事还被扣押，实在说不过去……”
洪衍武继续聆听屋里的谈话，正如他所料，秦所长不仅帮邢正义打圆场，并且还在替他说话。可事与愿违，秦所长虽然是诚心诚意想用讲道理解决问题，但孙副所长却似乎误会了，一点不容他再说下去。
“别说了，够了，足够了！好啊，你们又给我来这手？秦所长啊秦所长，你让邢正义在前面跟我放炮，你假惺惺的在后面灭火扮好人。俩人配合挺默契啊，还想像中午那样再耍弄我一次？这次我可不上你们当了，只要田连长一回来，就不是你们说了算了。”
孙副所长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让秦所长一下就没了声儿。
而且这还不算完，孙副所长似乎是想要彻底撕破脸，还继续恶狠狠地大喊，“还别跟我绕政策，玩这个我可比你老秦行。还他妈什么改造态度不错？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只有你们这样的傻冒，才会认为流氓能改造好！”
“姓孙的，你骂谁？”邢正义的声音急了，明显他在为秦所长的受辱而愤怒。
没有任何的回答。
“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推开。
那位骂了人的孙副所长理也不理屋里的两人，满面怨怒从所长办公室走了出来，他正要低头走下台阶，眼一撇又看到了树下站立的洪衍武。
孙副所长站住了，那一皱眉间的眼神，极尽鄙夷蔑视，像是瞅见了什么脏东西。他马上掉过头冲办公室里，用尖刻的声音冷漠而生硬地发布最后通牒，“我最后警告你们，不仅表扬信不能写，人也坚决不能放。你们要敢一意孤行，小心后果自负！”
说完，他一点都不理睬身后邢正义的愤怒，掉头就走。在经过洪衍武的面前时，他更是连看也不屑看上一眼。
洪衍武眼睁睁看着孙副所长背影离去，等人走出了院子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吐光似的。
面对孙副所长这种操蛋货，谁要说能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他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才强忍住了没把这老小子当场抽筋扒皮，活活掐死的冲动。
说实话，要说他此时心中怀着什么“欲进步需思退步，若着手先虑放手，”或是“忍辱负重，以屈求伸”之类胸襟宽广、深谋远虑的想法，那就是放屁！他现在纯粹就是在他妈的忍气吞声！
可他不忍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没有这个孙副所长，也会有其他类似的人这样对待他，并且不是光只是这里，而是处处都有这样的人存在。因为这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这是这个时代整个社会的普遍状况。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他根本无能为力。
说真的，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算个什么呢？他早已经看明白了，那个要铐他的大刘对他并没多少愧疚，其他的人看他这样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自从知道了他的家庭出身，除了邢正义、赵振民和秦所长，整个东庄派出所所有的人对他的遭遇多半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在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家庭出身这东西太厉害了，能把他死死地钉在某种特殊人群的行列里。只要他背着这个倒霉的家庭出身，他就仍旧只能继续大倒霉特倒霉，一直持续着倒霉下去。再加上他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两劳人员的身份，这种“双料”的“高成分”，足以让他享受到任何不讲道理和毫不公平的“特殊待遇”。而面对这种状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满心的无奈，安心做一个缴械投降的俘虏。
洪衍武又望向所长办公室紧闭的绿漆木门，他不能不面露苦笑。他现在的思想和感觉和这个年代格格不入，可他的身体却注定仍要受到这个时代某些规律的限制。
他是打心眼里感激邢正义为他仗义执言的，可对于这个结果他也一点都不意外。想必邢正义和秦所长现在也没办法了吧？他们还在替他的事为难吗？他会被关多久呢？五天还是十天？
真没想到，回家前还得先去号儿里待几天，这大概就是他的帮助“雷子”的报应。
可这又怪谁呢？这不是他自找的吗？谁让他忘了自己的家庭出身呢？
这确实再正常不过了，亏得他异想天开还想要什么表扬信当作护身符。
太可笑了，这全是他活该自找。
忽地，树上和房檐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冲天而起。
洪衍武抬头看向那些展翅高飞的麻雀，渐渐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