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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话别(下)


赵振民把洪衍武领到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前,临出大门时他站住了,又掏出了烟。

俩人都点上烟,对望着。

“你的钱让尤三给花了,表扬信也没戏了,还差点把你人扣下。兄弟,这次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赵振民说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尴尬的话,任他脸皮再厚,这时候也不免发红。

洪衍武勉强挤出一个包含苦涩的笑,“没事,这不能怪你们。”

“还有,正义脸皮忒薄,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这是不好意思见你。”

洪衍武想着刚才玻璃窗后放下的窗户帘,又不由一笑。这次是真心想乐,他没想到冷面警察就跟个大姑娘似的,为这么点事还不见人了。真逗。

其实从孙副所长离开之后,所长办公室里的说话声音就小了不少,在外面已经听不大清楚。可洪衍武刚才还是从秦所长和邢正义对嚷的几嗓子里推测出了屋里的情形。今天能够走出这里,他心知肚明是邢正义帮了他。对此,只有“感动”这两个字才能来形容他心中的感受。

洪衍武正想开口表达一下谢意,赵振民却抢先开了口。

“我跟你说,别灰心。家庭出身什么的,领导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哥们。”

洪衍武一下睁圆了眼,怔怔看着赵振民的脸。这年头,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哥们儿也真不是随便论的。他非常清楚,从这两个初识的警察身上,他已经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友情。

赵振民挤眉弄眼地冲他一笑,“别这么惊讶,你怎么跟看猴似的?我告诉你,正义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不光他,对你我也佩服。你那两下子可把我们都震了。抓贼那叫好看,一扔一个,跟拎包似的。”

洪衍武被赵振民夸张的话逗乐了,他忍不住也小小感慨了下,“以前打架我总被处理,这回跟着你们打架可好了,合着打了白打。只可惜尤三没被打服,还敢吊腰子(土语,指耍滑头或用小计谋捣乱)。”

赵振民哈哈大笑,一拍胸脯,“你放心,尤三那小子我替你接着收拾他。”

他说着就从后腰掏出个腕圈带锯齿的电镀手铐来,那玩意亮晶晶的,中间连着三个亮亮的环。他还怕洪衍武不明白,解说着展示手铐的特别之处。

“这可是我刚从老警那要来的。别看现在尤三还敢呲毛,等这玩意一铐上就知道厉害了。你看,这铐子上带齿儿的,一铐上,你越挣扎,越往肉里陷。”

洪衍武看着,不言语只是乐,这玩意他还能不认识吗?这就是俗称的‘狗牙铐子’。

赵振民跟着又补了一句,“今儿审完先铐尤三一宿,明儿直接就送丫进‘炮局’。”

洪衍武一听,齐活。尤三这下是“折”到家了,人要进了“炮局”,那绝不是短期能出来的。

这里所说的“炮局”指的是城东区的炮局胡同。那个高墙电网的所在早在清乾隆时期是制造大炮的地方,清末才成为监狱。民国以后是燕平陆军监狱。在日伪时期,那里仍然是鬼子关押“要犯”的监狱。“炮局”自打成为监狱后名气直线攀升,被关进此地的人可是多不胜数。在历史上,那儿别关押过抗日名将吉鸿昌和后来的大汉奸川岛芳子。解放后,那里归劳改局的第三看守所,再以后还将变成京城公共交通分局,最后会最终成为公交总队办公地点。

正因为有“炮局”,京城江湖上也就有了所谓“老炮儿”的说法。这完全就是以“炮局”这个具体地点为引申,泛指常进局子、常进拘留所的主儿。玩儿闹一般都说是“老炮儿”,那是因为打架肯定常进局子、拘留所。可“老炮儿”不见得只是玩儿闹,那又是因为进局子、拘留所的不一定都因为打架。佛爷、杆儿犯、花儿匠、骗子,什么人都有。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在一定范围流传最广的就是“老实点儿,要不送你去炮局”的说法。这也更使这个地界儿成了判刑和劳教的代名词。所以无论哪个流氓混混儿,只要一听进“炮局”都得哆嗦。除了天性的恐惧,更是心里明白,要是进了那儿,事儿可就非常之不妙了。

这个时期由于还尚未完全恢复司法制度,派出所办理案件,程序异常简单,同时更兼具检察院批捕和法院定罪的职能。一般的迅速审问结案之后就在派出所就地消化了。这种消化,在当时多得不可胜数,对上级来说那叫做“矛盾不上交”。所以赵振民说的话也就等于直接给尤三判了。

“唉,对了,你家住哪儿啊?”

赵振民忽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了洪衍武一句。洪衍武一说家庭住址,赵振民兴奋得就一拍手。

“太好了,你们街道派出所正好有我和正义一个同学。那哥们叫张宝成,我们‘铁瓷’。你在街道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回头我们打个电话,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对了,正义还特别让我提醒你,强劳和家庭出身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得记着老薛队长的话。别灰心,千万别再走歪路。”

这话说得极其诚恳、实在,没虚的。

洪衍武在心里品味着这份难明的友情滋味,这俩警察为他可什么都想到了。

分别在即,为了轻松些,洪衍武故意冲赵振民挤挤眼,“你放心吧,其实我并不坏,我只是曾经坏过。”

“对,你从此就被我们划在好人堆里了。”

赵振民被逗笑了,他把钱和粮票拿了出来。

“你拿着,我们哥俩儿就凑了这么点儿……”

洪衍武可没想到他们还为他预备了这个。

“别,我不能要。”

“把我们当哥们就别见外,你现在是遇难的时候。再说了,有老薛队长的话在,你可别再因为没路费没饭钱,打别的主意再被送进去。”

赵振民戏谑地调侃他一句,钱和粮票硬塞进洪衍武手里,死死按住。

他见洪衍武还要推辞,马上就瞪起了眼,“拿着。怎么着?你还敢不听政府的?”

洪衍武深深看了赵振民一眼,端详了片刻,他非常认真地点点头,“谢谢。谢谢你,还有……正义。”

他接过了钱,使劲握了一下赵振民的手。

赵振民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想了想,又掏出兜里那半包“北海”也拍在洪衍武的手里,并拍了拍他的肩说:“走吧,别多想了,回家。”

洪衍武主动拥抱了赵振民一下,冲他点点头,然后昂首走向大门。

什么也不用说,全在心里。

这是什么感觉?是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是的,就是温暖。那是一种比周遭相对要高的温度,否则人就不会感受得到。这时的温度,已经注定将成为他以后回忆中永远难忘的一种味觉。

“洪衍武!”

听见赵振民在身后喊他,洪衍武又转过身子。

“这次没机会,回头我请你喝酒。有什么难处别忘了言语一声……”赵振民眼里全是无奈和同情。

洪衍武挥挥手,咧嘴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振民一眼,转身而去。当他再背对赵振民的时候,嘴角不为人所知地露出笑意,还低声念叨了一句,“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以为被他发现了呢……”

赵振民也是一直望着洪衍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口才打算转身回去,可没想到这时候派出所里院却忽然“炸庙”了。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蹭、蹭、蹭”,从屋里蹿出了仨民警。这仨人就跟撞了邪似的,个个捏着鼻子,脸红脖子粗地满院嚷嚷着要找赵振民。

怎么回事?

敢情黑脸被吓得拉裤兜子的事儿,赵振民压根没跟同志们说,他把这事给忘了,人直接被他给塞里屋蹲着去了。刚才大刘去提审,叫黑脸站了起来,结果系着裤脚的鞋带脱落,屎尿齐流,一下把屋里的民警全给熏出来了。大刘最倒霉,他离得最近,所以屎尿全溅在他的鞋上了。

“赵振民,哪儿去了你?快给我出来!”

“振民,你跟哪儿呢?不出来我们跟你没完!”

“你小子可太缺了!犯人拉了裤子你楞不告诉我们,太臭了……”

赵振民在外院,远远听见仨警察鬼哭狼嚎喊着,声儿都变了味了。他可不傻,现在哪能出来啊?他赶紧缩头缩脑地躲在大门后面,捂着嘴坏笑着,整个一个贼眉鼠眼。

可他没想到,他刚躲好报应就来了。一瞬间他就忽然觉着肚子怎么来了劲儿,蹿着往下顶。他这才想起来,打一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呢。

溜溜一天没喝水,没吃饭,没上厕所,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可这段时间赵振民和邢正义天天都是这么忙活的。没人逼着,完全是他们自己乐意,这就是警察。

肚子里造反,赵振民着急忙慌摸着全身上下的兜找手纸。一摸右衣兜,抓出一把纸币来。

哎?这不是他刚才塞给洪衍武的钱和粮票吗?这小子什么时候把钱又塞回他兜里去了?

他眨嘛着眼还没想明白,肚子里闹腾得可更颠三倒四了。

哎呦。肚子还真给劲儿,你看看,哎呦……

这时就听秦所长的大嗓门也在里院喊上了,“大刘,你先别叫唤了,赵振民那小子回头我收拾他。你先把人带厕所去收拾干净……”

东庄派出所内部有自己的厕所,为此专门开了个小偏门,就在里院。民警们和人犯平时放茅都不用上外面的公共厕所,既安全又干净。唯一的不足就是小点,厕所就一个坑。

要搁平时,赵振民遇到现在这种情形宁死也不会出来,可这时候他就是想不跳出来也不行了。他现在这可是急茬,厕所要让大刘占上了,他马上就得拉裤子了。他不敢再躲,忙不迭冲进里院,“哎,哎!等等!”

秦所长一听见赵振民的声儿,就像点着了捻的炸药,霹雳火似的吼上了。

“赵振民,你个小兔崽子!躲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给我弄厕所去好好冲冲,弄不干净我处分你!”

就这一声儿,震得里院玻璃窗嗡嗡地直响,赵振民的小心肝当然更是被吓得砰砰乱跳。后来有人说秦所长当时这一嗓子那不叫嚷,叫“咆哮”,办公室里茶杯当时被震得都蹦起来了。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让赵振民痛苦的秦所长喊出了“厕所”俩字。不提厕所还好点,一听见这个词儿,他就觉着肚子里闹得动静更大了。

哎呦,小肚子这个疼,而且越来越忍不了。不行了,再不快点儿真该出事了。

可急切中,赵振民只刚跑了两步就紧急刹住了闸。没辙,情形变得更危急了。他只能呲牙裂嘴的按住了后门,一边继续小步挪着,一边声嘶力竭地朝院里面喊。

“所长,我……我得先去厕所,麻烦您找个人给我送下手纸来……”

他是翻着白眼喊完的这句话,随后就捂着肚子猫着腰,满脸扭曲痛苦,专心用小碎步直奔厕所而去。

片刻后,里院传出一阵民警们的哄然大笑。

赵振民屎蹿屁股门儿的事迹,从此就成了东庄派出所内部的经典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