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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寻赃(上)


离开了东庄派出所,洪衍武的心气真是有些意兴阑珊。

派出所里的遭遇让他再次体会到了久已忘却的羞辱和切肤之痛,他现在才意识到身处一九七七年对他意味着什么。那可不光是青春,不光是亲切,不光是与家人重聚与朋友相见,还同时兼具着危险和束缚。这个年代的社会对他来说仍然充满排斥和压制,并不能任他驰骋纵横。

这件事给他提了个醒,目前他除了背着劳教份子的身份,他父亲的“罪过”也依旧记录在他的档案上。所以,他的属性又重新变成了过街的耗子。他必须明白,他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眼里根本不能算个人。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周围人的目光还会像针一样天天扎着他,防着他,还会不公平的去评价他。他铁定不能当兵,不能当工人,更不可能当公务员,所有能拿“工资”的单位对他都关上大门,他甚至没有权力留在这个城市里。

这就是一九七七年恩赐给他的真正待遇,他是黑五类子女。

生活最痛苦的不是贫穷和劳累,而是对生活抗争的无奈和绝望,那才是剥夺人生活勇气,摧毁人心意志最险恶的魔鬼。过去的他,曾深深陷入在这种痛苦中。由于对生活完全丧失了希望,他是带着恨意和绝望在社会中厮杀。他恨社会,恨警察,恨学校,恨老师,恨同学,他仇恨他所能看见的一切,甚至也仇恨他自己。他用暴力和整个世界对抗,哪怕明知道赢不了也要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什么也不怕,因为他没有未来,早死早算。正是这种亡命徒的心态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威震南城、赫赫有名、敢冲敢杀、悍不畏死的红孩儿。这或许是对“乱世出英雄”这句话做出的一种另类解释。

不过,现在的他不一样了。即使重新面对这种歧视,他也决不会再产生旧日那种自卑的绝望,对未来的了解已经足够让他对生活抱有信心。他知道时间必将改变一切,改革开放之初,中央就将会为黑五类份子摘帽,血统论将会彻底破产,顶多再过两年他就能重获身份和权利上的平等。而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先油滑一点,聪明一点,小心翼翼地度过初级阶段。同时,他也会把所有好的、坏的,友情和仇恨都记住。等到能够堂而皇之站起来的那一天,他必将会有能力偿还亏欠的温情,也会洗清那些所遭受过的耻辱。

洪衍武低头穿行了两条胡同,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东庄三条。他抬眼一看,前面就是三岔口。岔口右边是那个尤三逃跑的厕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义追他的那个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让他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生出一些世事难料的感慨。

要说这次的东庄派出所之行,其实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他还得到了两份出乎意料的友情。只是他以前光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可从没想过。邢正义和赵振民这两个小警察,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心里对警察的旧有印象。

邢正义这个人,长相堂堂正正,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也死板了一些,冷漠得让人不好接近。他开始还以为这小子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人,自持警察的身份挺厌弃他。可没想到这小子长个豹子胆,竟会为了他不管不顾地和领导对峙干仗。现在他才明白,邢正义原来冰冷的外表下面揣着一团火,是个面冷心热、至情至性的人。

赵振民呢?虽然并没为了他和领导直接冲突,可也没少替他说好话,一直都在为他忙活。能看得出,赵振民也是把朋友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不过这家伙可没一点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识,绝对是属于坐卧不宁那类的。说起话来全身肌肉没有一块儿老实,还不时迸出两句擦边球的脏话。尤其是晃着手铐的那个德行,顾盼神飞,激情四射,一说铐人就两眼放光,就跟扎了吗啡似的。看着可真有点那个啥。

说起来真好笑,他回来之后,居然是从这两个“雷子”那里,第一次获得了这个年代只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是邢正义和赵振民为他展示出了人性中最闪亮的一面,让他在知道这世界险恶到什么地步的同时,又意外地发现能真诚到什么地步,在感受到人们冷漠到什么地步的同时,又体会到能温暖到什么地步。能认识他们,可真是一种意外的幸运。

只是可惜,薛大爷给的钱终究还是丢了。要从这点来说,他还真是白忙活了一场……

嗯?等等,这事……可有点蹊跷。

尤三是真的把钱花了吗?钱倒是可以花光,可还有粮票呢?十二斤多的粮食他横是不能都吃了吧?没吃?那粮票可也没在他的身上。

仔细想想,听赵振民说从尤三身上搜出来的,也只有他们下午在火车站空场上扒窃来的那点财物。难道除了他丢的那些东西,尤三他们一上午就没开张?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要照这样练活,连上贡的“份钱”都凑不出。

说实话,洪衍武从听到这个消息起,他就不相信尤三会把钱花光了。但尤三一口咬死,而且邢正义和赵振民在其他的几个人身上也没找到他的钱物,不由得他不认可。但他现在静下心细一琢磨,还真是疑点重重。

要说尤三也仅仅是在从厕所逃跑的途中才暂时离开了他的视线,这小子并没什么把钱花掉的机会。如果从尤三身上没能找到他丢失的财物,那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再设想一下,当尤三在发觉陷入公安包围圈的情况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着急如何安全地转移隐匿赃物了。这样即使万一被捉,他身上没“脏”,也可以替他自己开脱。

哼,尤三这孙子在说谎。钱要是没花,那就是藏起来了。

妈了个哈赤的!那些钱藏到哪去了呢?

洪衍武想着就站住了脚,目光随后也凝视着右前方的某个地方不动了。

他两只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儿,舌头还一个劲儿舔着干涩的嘴唇,就像一只老狐狸瞅见了肥嫩的兔子。

如果把贼比作一种动物的话,那洪衍武就是擅长捕捉这种动物的好猎手。深知“佛爷”习性的他,几乎凭直觉就能断定,由于时间紧迫,尤三十有八九把赃物藏在了那个专门容纳人间脏污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