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全文阅读 > 第3章 世间慨(2)

第3章 世间慨(2)


  晚上回家,我就感到胃疼。强大的心理作用让我觉得是他用力过猛了……我还认识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小姑娘,名字叫毛毛,她比我大几岁,长得很漂亮。每天她妈妈都要带她来扎针,母女俩牵着手,走过长长的楼梯。毛毛为了证明自己即使看不见也能跳得远,一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她妈妈一边嘱咐她别跳,一边担心地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两个人穿过拥挤稠密的病房走廊,坐到一个能晒到太阳的窗户底下,静静等待针灸的大夫。毛毛总是喜欢坐在面朝窗户的位置,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粉红的脸颊上。她双眼微睁,面带微笑,像是一个降临人间的天使。周围人都笑她:“这丫头不嫌晒!”而她却笑着回答:“妈妈说,只有吸满阳光的眼睛,才能照亮世界。”

  “……吸满阳光的眼睛,才能照亮世界。”许多年后,我读过几本书,仍然觉得这句话比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能让我感到温暖。

  那时,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能和毛毛坐在一起,所以我每次扎针都去得特别早,为的就是能提前占领最靠近窗户的位置,这样就能和她待在一起很长时间。可是跟漂亮姑娘待在一起,时间再长也是短的。针灸一次需要两个小时,为了珍惜每一分钟,我会不停地跟毛毛聊各种话题,或者给她猜谜语、讲笑话,而且每天内容都不重样。实在无谜可猜、无话可笑时,我还可以自己编,我那时一晚上可以编出十几条谜语或者幽默段子。那大概就是我的第一次创作。

  偶然一次,毛毛来找我,那天正好赶上停电。窗外夜色如墨,大雨滂沱,时而划过一道闪电将屋子照得惨白。家里的大人不知去向,只留下我和毛毛两个人看家。我当时很怕黑,于是点燃一根蜡烛放到桌上。火苗燃烧着、跳跃着,我和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我问毛毛:“你怕黑吗?”她想了想说:“妈妈说了,看不见就不会怕黑。”

  我意识到蜡烛只能给我一人带来光明,而毛毛的世界依然是黑暗的。我问她:“那你害怕什么?”她好长时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我害怕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黑。”

  外面的雨,很快就停了。毛毛离开时,要我明天扎完针到她家里去玩,我说好。然后她就和她妈妈走出了大门。

  第二天,我并没有赴约。因为发烧,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大脑强忍着睡意,思考自己明天应该如何解释失约的原因。

  隔天早上,我再去扎针,病房和之前几天完全一样,只是窗户底下坐的人,不再是毛毛。我问旁边人,毛毛今天怎么没来?那人摇摇头说:“哎--那丫头的动作太快了,没抓住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昨天毛毛扎完针后,一直在病房等我。她等了很久,直到大部分病人都走光了,她仍然不肯离开。毛毛妈妈和毛毛起了争执,两个人相互撕扯。毛毛挣脱了她妈妈的手,沿着墙壁向门外飞奔。可是她只能摸到面前的阻碍,却无法预估脚下的危险。这医院没有人能想到,楼梯口那个不起眼的垃圾桶,竟会将眼睛看不见的毛毛绊倒,从十八级的台阶滚落下去,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脸。我不知道毛毛是否还活着。也许她已经死了,带着她“吸满阳光的眼睛”去照亮另一个世界;也许她还活着,或许意外能让她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重见光明。总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毛毛。而我编的那些谜语和笑话,也再没心思对别人提起。

  这件事情对我一直有很大影响,也让我对那地方有一丝失落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感情。

  半年以后,我离开石家庄回到新疆,除了人比来时瘦了一圈,此外别无收获。唯一有收获的人是我奶奶,她回到新疆就被检查出得了糖尿病。

  又过了几年,我在电视上看见那家气功学校被公安局取缔,那位气功大师以诈骗罪被拘捕,那尊象牙白的石雕也随着铲车的开进,轰然倒塌。

  从那之后,家里人不再带我去做那些无谓的检查了,但这不代表我就能远离医院,相反,我住院的次数正在以“烽火燎原”的态势逐年递增。

  12岁那年,第一次胃出血,胃里像是丢进去一块烧红的铁板,火辣辣的。八天八夜水米未进,原样吃进去的东西还得原样吐出来,深黑透红,别提多鲜艳了。医生和我家熟识,直言不讳地说:“再这样下去不是病死的,也是饿死的。”

  吃不进食物,生命就只能靠输液维持。手和脚都扎满了针,最后只能剃个光头扎到头上。即便如此,一根健康、充盈、饱满、弹性的血管,仍然供不应求,许多药品只能挂在墙上排队等候。

  后来医生拿来一个“三通”,那是一个十字架形状的塑料管,一端接在针头,另外三个接口分别连接三瓶不同的液体,这样一枚针头就可以同时吊三瓶药。那时候,我身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针管。偶然间从昏迷中苏醒,看见头顶挂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瓶,感觉就像燃烧的孔明灯。

  医生叮嘱每小时要换一次药,晚了就要出问题。老妈担心老爸粗心大意,非要自己守在床边。她在巴掌大的小板凳上坐了三天三夜,像我一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医生要找她谈话,我猜她会比我坚持得还久。医生要说什么大家都知道,无非是什么病情危重,做好思想准备之类的。不过这话老妈根本没机会听到,她一出病房就在医院的楼梯上摔倒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跟没长腿一样,没感觉了。”最后,还是护士把她扶回病房,打了一瓶葡萄糖,然后被老爸强行送回了家。

  半个月以后,我出院了。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过来给我拔针,她笑盈盈地说:“真没想到你又活过来了!”我说:“阎王嫌我太善良,上帝嫌我太混账,他们都不肯收留我,没办法我只能回到人间。”

  这次出院以后,老妈更不让我随意出门了,甚至偶尔的家庭聚会也不允许我参加,因为医生怀疑我是吃了外面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胃出血。于是原本就有限的生活范围,因为医生的一句话变得更小,小得就像陷进了这个世界的酒窝里。所以我常常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爱笑不爱哭的原因吧。

  毫无疑问,一个人的生活是寂寞的。记得有人说过:“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多年以后,我们彼此发现对方都已经改变。”这真是一句漂亮的蠢话,最难过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彼此的改变”,而是所有人都在改变,只有你还一成不变。尤其是当你目送儿时的玩伴踏上远去求学的列车,或者听见自己曾经暗恋的姑娘告诉你她即将结婚的消息,又或是看着电视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为了梦想打拼未来。而你却坐在冷清无人的书房里望着四面灰白墙壁,这种人生停滞带来的挫败感,常人往往难以想象。虽然我的父母都很善解人意,但有些东西仍然是他们无法真正了解的。

  虽然不情愿,但我却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它鼓励你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它要求你拥有一颗坚毅的心灵。可是,对那些勤于思考的人,它并没有恩赐以幸福,而对那些内心坚强的人,它更是毫不吝啬地给予打击。但是反观那些愚笨、怯懦的人,他们或许更容易获得长久的安宁与满足。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过着浑浑噩噩、自暴自弃的生活。我不再读任何一本书,不再主动和别人说话,不再表达自己的喜好。每天沉溺在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中,用当时尚且可以自控的双手,完成一场场毫无意义的血腥杀戮。或者用最粗俗的话语谩骂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仅仅是因为对方游戏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失误。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但我知道,只有如此,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必须用别人的伤痛与愤怒,才能证明自己仍然活着,我必须用虚拟世界里的荒唐胜果,才能麻痹现实人生中的残酷失败。

  那一年,我十五岁。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直到某一天,一个停电的雨夜,我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世界原来如此脆弱不堪,只需要一场稍大的雷雨就可以使它顷刻毁灭。我盯着黑暗的电脑屏幕,听着窗外雨水落地之声,仿佛是无数锋利的石子击打在我的心窝,痛得我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确实哭了,也许是对自己的失望,也许是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对人生的绝望。

  那时候,我并不能真正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时以为,人生就像一杯水,疾病就像一滴墨,它让我的水浑浊暗淡,让我的人生失去光明。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生可以是一杯水,也可以是一片海,关键是看一个人的内心。心是大海,便能包容缺憾,同化污秽,永远保持自身的通透明净。

  命运如此,休论公道。不幸与幸运一样,都需要有人承担。可惜人生需要经历,需要沉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个下雨的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它用直面孤独与黑暗的方式,把我拉回现实,让我重新思考关于生活的种种问题。比如生活、梦想和未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时死去,但至少不是现在。在死之前,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然而这条路必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去走了,那我又该朝何处进发呢?

  从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地对待生活,每天阅读大量的书籍。正如狂人尼采所说:“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孤独和痛苦的日子,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对那些尚未翻阅的书籍,保持一种“生吞活剥”的好奇心。我就像当初迷恋网络游戏一样,用近乎自虐的方式,一天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地阅读。每到夜里,当我闭上滚烫火辣的眼睛时,眼泪就会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不自觉地淤出眼眶。那个时候我就会有一种精神上的“饱腹感”。这种显而易见的疼痛会让我感到踏实和安稳,让我意识到生命的真实存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但我觉得这就是认真生活的表达方式。

  然而,疯狂地阅读并没有给我乏味的生活带来多少乐趣,反倒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寂寞。就像一本书上说的:“你知道的越多,你越会觉得自己像这个世界的孤儿。”

  我希望能有一种途径,可以把我人生中最华彩的篇章,拿来提前上演。就像转瞬即逝的绚丽烟火,用自己全部的能量照彻夜空,随后归于沉寂。

  如今我已经二十岁了,对生命和死亡都有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思考。假如人类的生命被迫要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那我想没有人能比我所处的位置更加危险了。所以我从不感到恐惧,也无需恐惧。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辉煌罢了。没人能挽留你在这个世界,就像没人能阻止你来到这个世界。如果非要说害怕什么,我只是害怕上帝丢给我太多理想,却忘了给我完成理想的时间。

  后来有一天,老妈突然问我:“假如当初是你得了非典,你会做什么?”我说:“我会立马签一份遗体捐献协议,将来把能用的器官都捐了,不能用的器官拿去做医学研究。这总比最后烧成灰的结果要强吧?”

  这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而且未来必定要去付诸实践。这不是我有多么高尚,更谈不上有多么伟大。我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尽量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纵使不能抵挡黑夜的来临,我们也要站在星空下仰望光明。

  不必可怜谁,不必同情谁。所谓生活,不过就是一种“昂着头的艺术”,仅此而已。

  失败之书

  什么是“失败之书”?

  假如世间真有一本书名为“失败”,我料想其内容必是千百万个破损的梦想书写而成。因为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又怎么会失败呢?

  所谓的“失败”,不过就是一个不断向前奔跑的人,却被现实的围墙撞出了血。他或许会疼,或许会哭,但是他永远不会迷茫。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要走出围墙。反之,一个甘愿跪在围墙里的人,则是永远不会受伤的。

  我读过很多名人传记,深知那些伟大、卓越的历史人物,在他们青年时期都经历过灰暗的人生低谷。但是我并不认为那些书是关于失败的,相反,我一直认为那是作者在利用人物的挫折来反衬他们未来的成功。所以,那种失败并不能算作人生的失败。那只是一个人登上山顶之前,地心引力所带来的压迫感。

  在我眼里,真正能够称得上“失败之书”的,大概只有史铁生老师的《我与地坛》了。因为在人生的旅途上,任何失败与打击,挫折与磨难,我想都不会比活到21岁那样一个狂妄的年纪,却被废去双腿带来的挫败感更强烈了。因为所有关于爱情和梦想的幻境,都在你想动而不能动的那一刻,瞬间破灭!即便生命有无数种存在的理由和目的,可最终爱情和梦想才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之源。若是将此夺去,那唯一剩下的就是不断地自我拷问:我还有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这是三个简单的问题,但是它们却包含着哲学世界里的终极命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不仅仅是三个问题,它们更像是三柄钝而无锋的巨斧,替那些困于黑暗地牢里的失意者,硬生生地凿穿了囚禁心灵的那道围墙,更凿出了一条险峻的、漫长的、闪烁着一丝光亮的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