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r
我是很少登门拜访普通的官员的。可是，这一天，我作了精心安排，登门拜访御史陈瓒。r
当下，在翰林院的同年大都还任编修之职时，我已经由右谕德升任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了。一个翰林院的主官，虽然品级只有五品，但是已经晋身儒林高层，也说得上身份显赫了。拜访一个和我素无渊源的御史，显然不是心血来潮的随意之举。r
曾其何时，高拱也好，我也罢，最为痛恨的，是执政者引用私人。但目下，提拔高拱为礼部尚书，提拔我张居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也都是徐阶的作用。但高拱也好，我也罢，都没有了执政者引用私人的感觉，更不用说痛恨了。“严嵩当国，是不避亲眷，精选一批品格最坏的人渣倚为心腹，用为爪牙，这是他的擅权手段；徐阶当国，威福还主上，用人出自寰断，当然没有引用私人的弊病。”这类的舆论一时成为官场的主导，追根溯源，舆论就出自翰林院。其实，这时候，我倒害怕徐阶没有魄力顶住压力，真的兑现他的“用舍刑赏还公论”的承诺了。因为若真的按“公论”用人，以我张居正的资历，要想入阁拜相，根本是不可能的，付诸廷推，恐怕也过不得关。所以我必须不停地制造足以为徐阶增加威信的舆论，只要徐阶享有崇高威望，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能够为朝野所接受。这个思路主导着我，使我变得在考量一切问题时，自然而然的，事事、处处为徐阶的威望着想。同时，徐阶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伺候圣上的事情上去了，随着在位日久，春秋渐高，圣上越来越乖戾，越来越难以伺候了，徐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付着，难得有机会离开西苑的直庐，甚至用于思考、处理政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我必须尽心地为徐阶谋议、解忧。r
昨天快散班前，徐阶派人急急知会我到他的直庐。一见面，徐阶就带着浑身的疲惫、一脸的无奈，慨然道：“此中可愧可叹可忧可惧之事与日益增，老夫真是应对无方矣！”我猜想，一定是圣上又给他出了难题。r
果然如此。就在适才，圣上突然召见徐阶，说有人密报杨博贪墨受贿，要徐阶查实予以惩罚。r
徐阶明白，这其实就是一个借口。事情的起因缘于杨博就任户部尚书不久，就对圣上一再诏买龙涎香一事啧有烦言。龙涎香是斋醮仪式中所必需，只有广西一地出产这种价格昂贵的香中精品，每年，都要花去大量银子用于购买龙涎香。可在朝廷常科中，并没有购买龙涎香及斋醮所需经费的科目。严嵩执政时，总是挤占各类开支，确保满足圣上的需求。鄢懋卿总理盐政后，正是需要大量资金以对抗鞑虏的侵扰和南方倭寇的蹂躏之时，于是就空前加强了盐的专卖，骤增盐课，一年之内就从他所掌管的五个都转运盐使司多收取了二百多万两白银。这笔多课的盐款，以后就成为为圣上置办斋醮所需用品的主要来源。然而，严嵩倒了，作为严嵩党羽的鄢懋卿也受到了清算。既然鄢懋卿被清算，那么他在位时制定的政策，就不能不予以废止。如此一来，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更加入不敷出，加之近来圣上衰病交加，越发痴迷于斋醮，对龙涎香的需求也就与日俱增，户部不得不在预算之外，从河工费中挪用款项，以为购龙涎香之用。杨博一上任，就下令挪用之事，暂时停止执行。他向徐阶请示办法，徐阶搪塞说“以政务还诸司”，户部的事，内阁不便干预。杨博说，那就萧规曹随，户部不妨也引用内阁的执政信条，不是说要“以威福还主上”吗？于是就颁布了一条户部规则，各科预算，不奏明圣上，一律禁止挪用。杨博公开说，权自上出，有司安能专擅？可不管杨博说得多么言之成理，还是没有瞒过舆论，不少人猜测议论，说户部的这条部规，多半是针对挪用河工费购买龙涎香一事而来的。果然，部规颁布不久，紧接着，杨博就据此奏请，是否允准挪用河工费用以购买龙涎香，请圣上定夺。历朝历代，皇帝是从来只管花钱，不管收入的，国朝也是如此。反正皇帝要花的钱，内阁就得想办法，户部就得去筹措。当然，户部尚书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皇帝的过分要求，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多半是把国库空虚、捉襟见肘的实际情形向皇帝如实禀报，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杨博却一改惯例，表面上虽不是公开拒绝为购买龙涎香拨款，实际上是置圣上于尴尬之地。他的奏疏公开了款项来源，让朝野都知道竟是挪用河工款购买龙涎香，并且奏请圣上定夺。这比公开拒绝还要令皇威受损。难怪圣上龙颜大怒，“杨博这厮，还配做户部尚书吗？”接着就说出了有杨博贪墨受贿的密报。这是暗示徐阶，查查杨博有没有节操上的毛病，好找借口罢黜他。偏偏杨博是有守有为的君子，当年严世蕃目空一切，就是对杨博，却总是敬畏三分，可见要想抓到杨博的把柄，还真不容易，也不忍心；但是圣意已决，倘若无动于衷，对杨博不采取行动，圣上那里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难怪徐阶喟叹不已。r
我知道徐阶是要我提出参议的。难题已经摆在面前，如何处置呢？看来徐阶有些束手无策了。若一意迎合圣上，道德良知有亏，舆论不协；若推委搪塞，顶住不办，则大失帝意，后果难料。我苦思冥想良久，建言说：“倘若由学生出面说服浦州主动去职，或许可以化解危机？”杨博字维约、号虞坡，是山西浦州人，即以浦州代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