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r
北京内城的大门,一般在五更时才打开。这天清晨,崇文门刚刚开启,一辆马车就悄然驶过。这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高级驿车,车厢要比普通的马车宽得多,也长得多,顶棚可以随季节的变换加以装饰。此时正值初夏,天气不冷不热。但这辆驿车还是密封得严严实实,不过守城的兵丁从紧随驿车后骑马的少年的模样还是猜出了,驿车里坐着的,就是致仕首辅严嵩。r
严世蕃下狱后,严嵩曾上疏求情,疏文真挚感人,催人泪下。圣上读后,一阵唏嘘,很可能是一时拿不定主意,遂再召徐阶商议。r
徐阶读了严嵩的疏文,喟叹一声,道:“陛下,首辅之疏,充满舔犊之情,读来令人为之动容。臣与首辅同朝为官,何忍首辅遭此创伤?然古人云,不可以私情而忘大义。想那严世蕃及恶子贪赃枉法、行恶多端,管家、门客助纣为虐,仗势罔法,人神共愤,”徐阶特意在说到“人神共愤”时加重了语气,还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陛下铲除世蕃恶党,乃是为整肃朝纲,惩戒秽行,上应苍天,下慰黎民。臣以为,不仅不宜宽宥严世蕃,还应把其党羽人等,一概拿问,除恶务尽,此之谓也。想首辅多年来对陛下忠心耿耿,人所共知,当此之际,若首辅果为陛下分忧,定能体认圣意,以陛下圣威为念。”r
结果,严嵩的奏疏不仅没有救得了严世蕃,还把自己的孙子严鹄、严鸿,管家严年,门客罗龙文这一干人等,送进了刑部监狱。r
三法司奉旨会审。r
一时,在徐阶的直庐里,一批又一批官员出出进进,或者提供线索,或者提出希望,或者出谋划策,目的只有一个:一定要彻底清算严氏罪行,杀严世蕃以平公愤。曾经与方祥一同奉旨查办赵文华一案的御史陈瓒,不久前刚刚向朝廷呈交了查办报告,舆论讥讽为名为查办,实为掩护,或许是没有想到严氏父子这么快就失势了,不能不设法弥补,也悄悄来到徐阶的直庐,透露了查办赵文华案的内幕,建议以重新查办赵文华案为突破口,彻查严氏贪贿事实,坐实严世蕃贪贿之罪。r
可是,无论谁来,说些什么,徐阶只是静静地听着,临到最后,只有一句话:“严世蕃一案,自有三法司秉公审勘,他人无权干预,也不应干预。”r
“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徐阶私下对我说。这时,我还不理解徐阶这句话的背景,只是认为,徐阶不是不想干预,而是无能为力。刑部尚书郭朴刚刚上任,实权掌握在侍郎鄢懋卿手中,大理寺卿方祥则是严嵩的干儿子,唯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博以耿介正直著称于朝。徐阶对严世蕃一案,无力施加影响。r
结果,人们看到的是,凡涉及严世蕃一案的,徐阶不过问,不评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多少令人有些失望。但抱怨也好、不解也罢,徐阶似乎都不在意。r
人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三法司审勘后的判决。r
各种各样的猜测迅速地传播着。r
“这次,严世蕃那小子必死无疑,”游七说,“反正街头百姓都这么说。”的确,在老百姓心目中,严嵩父子不啻是巨贪大奸,既然皇帝终于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下狱审判,以严世蕃的累累罪孽,自然是死路一条了。r
“都这么说?”我追问游七。r
“嗯……”游七打了个磕绊,“不过……不过,也有的说人家严家有钱有势,满朝都是严嵩提携的人,审来审去,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r
可是,判决结果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三法司联衔奏闻:严世蕃、严鹄、严鸿远戍三千里充军。r
圣上接到刑部奏报,御批“准议”。但又补充批了一句:“钦宥严鸿免于远戍,服侍严嵩还乡。”r
多少年来,每当有人弹劾严嵩,或者国家出现什么变故,严嵩总是毫不犹豫地向圣上递交辞呈,请求圣上恩准他告老还乡。结果,每次都是圣上下旨慰留。但这次不同了,是圣上主动提出要他致仕还乡的。他等待了好久,直到三法司议奏经过御批并在邸报刊出,严嵩才意识到,他离开京师的时候到了。r
致仕,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这表明,圣上不想对严嵩这样的老臣加以处罚,要给他留够面子。但严嵩一定会感到这本身就是莫大的惩罚。在朝经营二十余年,到头来,唯一的儿子和长孙被发配三千里,离自己而去,昔日的辉煌、显赫,顷刻间如灰飞烟灭!这个现实对一个当国二十载的八旬老人来说,未免是太残酷了。所以,虽说是致仕,也没有了群臣相送、依依惜别的场面,更没有功成身退的荣耀,严嵩就这样悄然离开了京城。r
事后得知,鄢懋卿坚持不同意严嵩就这样离去,“圣上谕旨对义父多有褒扬,毫无决绝之意。只要义父留在京师,就有转圜的余地,”鄢懋卿请求说,“义父老人家一走,恐那帮小人就会鼓动圣上,把义父老人家的人一网打尽!到那时,一切都晚了!”自从严嵩被罢、严世蕃入狱以来,鄢懋卿就提心吊胆地打发日子,生怕哪一天会追究到自己头上。赵文华死后,除了严嵩父子,鄢懋卿自觉已是严党中的龙头老大,他不得不承担起做老大的责任,三番五次到严府分析时局、研议对策,一听严嵩真的要走了,顿觉六神无主。r
“是啊,爷爷,你老人家何必这么急于离京呢?”严鸿也附和说。他舍不得京师的荣华富贵,也离不开一帮狐朋狗友,还有京城帘子胡同的灯红酒绿。r
“尔等不懂啊!”严嵩感慨一声,“必须走!悄悄走!”r
鄢懋卿从严嵩的语调中似乎悟出了些门道,也就不再坚持。严鸿虽然极不情愿,也不得不随乃祖悄然离京。就连鄢懋卿也不知道严嵩离京的确切日期。r
但严嵩离京的讯息,还是当即就在京师传开了。伴随着讯息的快速传播,不时还能听到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仿佛是那些死在严嵩手下的冤魂,在为这一时刻的到来而欢呼。r
国子监里,监生们被这个讯息所振奋。说来奇怪,这些太学生们,本来与朝政毫无瓜葛,无论是谁当国,并不直接影响他们的前程,也不会损害他们的切身利益,可是,对当政者的贤愚,对政风的清浊,对朝政的走向,没有他们不关切、不议论的。可以说,论及对朝政时局的关切,举国无有出乎其右者。朝廷三令五申,学生不得议论国政,可他们充耳不闻,不能到街头表达诉求,就在国子监里成群结伙,指点江山。当国者非常明白,学生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一旦放松约束,任他们率性而为,必然惹出乱子。所以,在国子监祭酒、司业的责任里,第一位的,就被告知要确保学生不闹事,第二位的,才是给他们灌输为当国者认可的名教圣训。开国二百年来,国子监里这方面的规定连篇累牍,早就形成了一整套管束监生的成例。高拱虽然对此不以为然,但也不能不沿袭前例。只是在国子监内,对于监生们议论朝政、藏否大臣,高拱都采取默许乃至鼓励的办法。国子监死气沉沉的氛围,自高拱出任祭酒以来,已经大大改变。所以,当严嵩离京的信息传到国子监,监生们就立即在院子里欢呼雀跃,毫无顾忌的议论起来。r
就在严嵩离京的讯息传出的当天清早,高拱刚刚进得院门,正在院中欢呼的监生门并不回避,仿佛高拱是他们的同志,几个大胆的监生,索性来到高拱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迫不及待地把讯息告诉给高拱。高拱站在监生们中间,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谈论,不时还发出爽朗的笑声。r
我多少感到有些妒意。如果是我,监生们或许会躲开的吧?我在国子监里的时间要比高拱多得多,但还从来没有监生们围着我议论风声。给人不怒而威的印象的高拱,恰恰对监生们格外亲和,而监生们也愿意接近他。r
“一个时代结束了!”我正在怔怔地沉思着,高拱径直来到我的廊房,一进门,就感慨万端地说,“一个一意维持的时代,小人得志的时代,贿赂公行的时代,歌功颂德的时代,溜须拍马的时代,未免太长太长了!”r
“是啊,”我回答说,“小人得志的时代,是早该结束了!”r
“仅仅结束是不够的,该有所改变才是,”高拱依然感慨不已地说,“一片歌舞升平中,多少矛盾被掩盖着,真是对历史的犯罪啊!”r
“为了一意维持,就不得不掩盖矛盾,”我附和着,但也在抒发内心的真实想法,“在歌功颂德声中,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大好时光!”r
“再也不能等待了!”高拱眼中流露出焦灼的光芒,“但愿华亭能不负众望。”说完,部署了国子监的监务,就又急匆匆走了。我知道,高拱是到裕王府去了,因为裕王府已经离不得高拱了。我很钦佩高拱的才干和充沛的精力。他虽然在裕王府主持一切,须臾难离,但国子监一应监务,他都有条不紊地加以部署,而他又从来放手让我具体处置,从不干预办事过程。定原则、看效果、担责任,这是高拱的主事风格。“不要琢磨人,要琢磨事!”高拱每每如此说。虽然他也热衷于在私下和我议论朝政、臧否人物,而且他对诸多事体的把握、分析常常令我惊叹,但是,我隐隐感到,高拱似乎缺乏敏感性,尤其是我在和徐阶接触中,免不了拿他和徐阶稍作比较,就很自然的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下,高拱为严嵩的倒台而感到振奋并寄希望于徐阶要有所“改变”的时候,徐阶却是一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似乎席不暇暖的首辅之位,时刻都有不保的危险。当我把国子监里对严嵩离京的议论和高拱“仅仅结束是不够的,该有所改变才是”的话转述给徐阶时,徐阶沉默良久,忧心忡忡地说:“难道,叔大从令分宜归乡的诏书中看不出名堂吗?”r
“难道,诏书中还有玄机吗?”我不解地问。r
徐阶循循善诱,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内阁所拟诏旨,本已避重就轻,只说分宜‘纵爱其子,全不管教’,然圣上却在其前加上‘严嵩小心忠谨,祗顺天时,力赞修玄,寿君爱国,人所疾恶,既多年矣’一段话,暧昧异常。似乎分宜没有什么过失,只是遭人嫉恶才不得不让他委屈致仕的。圣上虽令分宜致仕还乡,但又钦赦严鸿侍侯,关怀之情,殷殷可见啊!”r
诏书用语,的确暧昧异常,但无非是圣上给辅政数十载的老臣留足面子罢了,何必咬文嚼字呢?我心里说,但并没有表达出来,而是点了点头。r
“三法司会审,判严世蕃发配雷州,这个结果也大可捉摸。”徐阶继续推测说,“按常理,要维护他,贬斥为民可也,论理不该发配三千里;可若说不维护他,对贪墨有据且已判刑之官,何以没有抄家籍产之举?”r
“据说发配雷州,还是鄢懋卿的提议。”这是我听到的传闻。r
“鄢懋卿何以如此?”徐阶说,看来他也掌握这个讯息,“与其说是鄢懋卿主动提议发配雷州,毋宁说是严世蕃自我发配。严世蕃甘愿到雷州充军?耐人寻味哩!”r
“这是个阴谋?”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惊讶,但还是急切地问。r
徐阶反问道:“这么些年了,分宜经过那么多的弹劾而不倒,叔大以为,其因何在?”徐阶思考的,是更深层次的问题。r
“都说严阁老无他,唯一意媚上,故深得圣上欢心。”我回答说。r
“分宜是善迎合,但这不是全部,”徐阶分析道,“圣上以刚,分宜以柔,刚柔相济,相得益彰,况圣上修玄,分宜一力赞襄,分宜固然贪墨成性,任用私人,败坏朝纲,带坏风气,但圣上并不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罪愆。说到底,分宜所得罪的是正直之臣,是士大夫,是读书人,可他没有挑战圣上的权威、损害圣上的尊严,恰恰相反,分宜一向以维护圣上的权威和尊严为己任,为了维护圣上的尊严,分宜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代为除灭谏诤、剪除异己,所以圣上对分宜,并没有发自内心的怨恨。甚至认为正是分宜对他的一意迎合、事事顺从,才遭到群臣的嫉恶。所以,朝野越是弹劾分宜、非议分宜,圣上反而越是要维护他、信任他。这就是分宜屡遭弹劾而不倒的原因所在。”r
“如此看来,”我接言道,“圣上虽一时碍于舆情令严阁老致仕回籍,但随时都可能反复?”r
“分宜父子非庸俗之辈啊,他们比谁都更会揣摸圣上心理的。”徐阶没有正面回应我的问题,“叔大,你看,下一步该如何办?”r
这一定是徐阶在考察我的应对能力,我思忖片刻,道:“目下最关键的是除了赦免严世蕃、重新起用严阁老以外,凡事都要顺从圣上、迎合圣上,让圣上感到失去严阁老,他并没有损失什么。至于改弦更张,学生以为,这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r
徐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叔大非高新郑可比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