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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沉机密谋(六)


六r

事情正像徐阶预料的那样,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为严嵩的倒台而庆贺的时候,突然传下一道令人大出意料的谕旨:“今严嵩已退,伊子已伏罪,敢有再言者,同邹应龙俱斩!”r

这道谕旨,惊得众臣目瞪口呆。就连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也猜得出,圣上对赶走严嵩后悔了。他离不开严嵩,他怨恨周围的人给他出难题,逼他赶走了严嵩。r

徐阶当然知道圣上何以如此。圣上的确后悔了。实际上一接到严嵩悄然离京的讯息,圣上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好几天了,圣上要么闷闷不乐,不发一语,要么无缘无故地发火,吓得太监宫娥大气都不敢喘。“大写字”冯保想逗圣上开心,胡诹了几句顺口溜,竟讨了个没趣。这样过了几天,圣上才传召徐阶晋见。周围的人以为可以松口气了,不料圣上召徐阶并不是商议朝政,劈头就说,他想传位给皇子,自己作太上皇,在西苑专心修玄。这么大的事,圣上就这样随意说出来了?徐阶惊讶之余,一下子就明白了,圣上这是故意给他出难题,找别扭,一方面是发泄心中的不快,另一方面是在试探他徐阶的忠诚,看看他徐阶对圣意的理解力到底如何。徐阶在圣上面前,是享受赐座礼遇的,听了圣上的话,徐阶当即离座,长跪不起,恳请圣上收回成命。r

“卿等当像严嵩一样,衷心助朕修玄静摄,不得处处违拗朕意。”圣上提出了条件。r

徐阶叩头道:“臣等愿力赞圣上修玄,为圣上祈寿!”r

“严嵩已经罢归,不得再纠缠此事!”圣上又追加了一个条件。r

徐阶没有料到圣上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臣这就拟旨,谕令中外,严阁老之事,就此了结,任何人不得再提起。”r

“再纠缠的话,”圣上冷笑一声,恨恨道,“与邹应龙俱斩!”r

徐阶大惊失色!圣上竟然说出了这样杀气腾腾蛮不讲理的狠话!邹应龙乃是弹劾严世蕃,促成严嵩父子倒台的功臣,前不久,徐阶还建言说,御使邹应龙不畏权势,敢替陛下除害,是忠于职守,不负圣恩,当予以晋升,以为忠直者效。当时,圣上也允准了,所以才推升其为通政司参议,任命邹应龙的诏书才刚刚颁下,可谓墨迹未干,可是,转眼间,在圣上眼里,邹应龙竟成了该杀的的罪人!足见圣上对严嵩是何等难舍难离,对“倒严”之举,怨恨何其深也!r

何至于此?徐阶在杀机的背后,看到的恰恰是圣上的心虚。群臣诟病的严嵩的所有罪孽,不是禀承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人的旨意,至少也是得到过他的首肯的,因此,他害怕群臣不知深浅,继续揭控严嵩父子,不断然遏制,深揭严嵩父子,难免触及皇威,至少会引发对皇帝德行有亏的联想。因此,忽然间,圣上的怨怒、仇恨就转移到了“倒严”势力一方,而对严嵩,则生出无限的眷恋和同情。如此看来,稍有不慎,局面就会发生逆转。照徐阶的筹划,本来是打算着手清除严嵩党羽的,这时候也不得不罢手了。不仅如此,徐阶反倒要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部署朝中官员,为了邹应龙的身家性命,万勿再纠缠严嵩父子之事。好在徐阶在朝中威望甚隆,即使是言官,也对徐阶尊重有加,徐阶稍作部署,果然没有人再提起追究严嵩之事。r

可还是出了小小的岔子。巡视河东的御使艾穆上了一道奏疏,要求给杨继盛等因弹劾过严嵩而获罪的人平反昭雪。我的这位同乡,进士及第,分发山东即墨做县衙主薄,随后升任知县,在我和徐阶的转圜下,回京担任御使。他奉命巡视河东,在途中听到严嵩倒台的讯息,不免想在这人事更迭的关键时期有所作为,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艾穆显然是尚未看到最新的圣旨,而是按照常理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既然严嵩已被罢黜,那么,因为弹劾严嵩而受到迫害的人,自然是该平反昭雪了。如果自己在这时候提出这样的建言,那么在这拨乱反正的关键问题上,无疑是有功于国了。他急匆匆、兴冲冲上了一道奏疏说,“往者严嵩与其逆子世蕃奸恶相济,顷陛下纳言官邹应龙议,除奸惩恶,复显陟应龙以旌其直,天下无不翕然称快。然先年首发大奸诸臣,如杨继盛、魏学曾、沈楝、吴时来、董传策、王宗茂等,或已殉职,或杂列戎行,或流离颠沛,臣窃痛之,乞陛下赦过昭雪,死者抚恤、生者录用,以厉直臣之节。”r

这样入情入理的请求,却使圣上震怒不已:“朕刚刚谕令百官,严嵩已经放归,有再纠缠者杀!可这个艾穆,置若罔闻,有禁不止,还来渎扰!快拟旨,把这个不识好歹、胡言乱政的艾穆斩首!”圣上把艾穆的奏疏摔给徐阶,怒气冲冲地说。r

“陛下,”徐阶捡起奏疏,小心翼翼地说,“这艾穆正在河东,并未看到谕旨,不知者不为过,请陛下宽宥。”r

“不可!”圣上打断徐阶的话,“一个小小的御史,何以如此胆大妄为,分明是故意发泄对朕的怨气,这等不忠不顺之人,万万不可留!”r

“是的,是的,不能留、绝对不能留在朝中!”徐阶试探着说,“就把艾穆削职为民,永不叙用!”见圣上闭目不语,徐阶知道那是不满意的表示,于是又加了一句,“先要逮至京师,杖六十,以儆效尤!”r

圣上这才叹了口气,要徐阶拟旨。自从严嵩罢归,徐阶已顺理成章升任首辅,但他比以前还要小心翼翼,凡涉及恩威祸福之事,多半要请示圣上,在得到口谕以后才放心拟旨。r

徐阶看出来了,对艾穆的处置,圣上并不完全满意。他不可能满意,除非要严嵩再回朝复职。可徐阶不会说这样的话,圣上自己也说不出口。就只能这样别别扭扭应付下去,等待新的转机。r

在这等待和近乎僵持的气氛中,人们似乎能够嗅出一种紧张乃至恐怖的味道。艾穆临离开京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一道合情合理的奏疏,何以会招惹如此大祸。他是躺在牛车上,呻吟着被押解出京的。r

邹应龙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因弹劾严世蕃而被提升他的通政司参议之职,他也未敢履任。r

就连那个一向无所畏惧自称的何心隐,也悄然离京,不知去向。耿定向不明白何心隐何以会不辞而别,“事先预订好的,今日午后由何先生讲学,可是自清早就不见了他的人,四下找了整整一天了,就是找不见了人影。”这一天,日头落山的时辰,耿定向急匆匆跑到直房找我,他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一边焦急地说,“何先生不是不守诺言的人呀?”r

何心隐突然销声匿迹了。凭直觉,我感到这其中必有隐情。打发走耿定向,我径直到了东四徐阶府中。r

我到徐府,是不需通报的,直到走进徐阶的书房,远远望去,徐阶正伏案书写着什么,我轻轻唤了一声:“老师--”r

徐阶抬起头,分明是吃了一惊:“叔大?你……”r

应该吃惊的是我。我到徐府,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徐阶何以有此惊诧?r

“我刚刚派人到你府中,就是要知会你,要你千万不要再到我家里来。”徐阶说着,依然没有停止书写,看他的表情,凝重中透出些许悲伤。r

“老师,这是为何?”我急忙问。r

徐阶停下笔,凄然一笑,“叔大,本来不想告诉你,蓝道行入狱矣!”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几案上的纸笺,“老夫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写几句话,留待将来。你快走,这几天万万不可再来,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r

“难怪何心隐突然失踪了。”我极力显得镇静,算是通报了这个对徐阶来说可能已经没有价值的讯息。r

“何心隐走了好!”徐阶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这样就更不会牵连到叔大了。”r

“老师!”我动情地叫了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

“也好,既然已经来了,不妨让你略知其事,”徐阶说,“今日一早,圣上突然召我入对,问我蓝道行伪造上天乩语,该如何处置?”r

“啊――”我禁不住叫了一声,几个月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怎么会突然事发了呢?r

徐阶沉吟道:“我当时也是大吃一惊。但事到临头,是来不得半点惊慌的。我知道,这一定是圣上在试探我,所以,我平静答道,能替神说话的人,并不是神本身。圣上对我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口谕锦衣卫立即逮问。发蓝道行之阴事,显然不是彼辈之目的,目的是要追查幕后主使者。只要蓝道行供出背后有人指使,这个人,只能是我徐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r

我刚要说话,徐阶制止说,“叔大不必再说,对你来说,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毫无所知。静观其变。”r

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愿如此。可毕竟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而且我张居正还是其间的关键人物。r

蓝道行扶乩之事,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揭发了呢?出了徐府,我脑海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严嵩一方在采取行动了。一瞬间,我把当时全部的经过又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我并没有和蓝道行直接交通过,他不会供出我张居正来。但蓝道行显然是和何心隐合谋的,受何心隐指使而行事的,而我张居正正是何心隐选来作为内应的。不过何心隐已经遁迹,即使蓝道行供出何心隐,也不会牵连到我。只是,冯保那里,我曾经作过联络,还有,我也曾经给邹应龙作过暗示——这一切,徐阶能够替我承担得了吗?r

难道,第一次涉足官场的是非之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断送了吗?我感到有些后怕。徐阶说我张居正非高拱所能比,可此时,我却羡慕起高拱来。徐阶的意思是说,高拱不谙于权术,对政争缺乏敏感性,但只要不介入政争的漩涡,也就不至于担惊受怕,承担如此的风险。高拱能够等待、可以忍耐,我张居正何必如此操切?r

事到如今,后悔是没有用的。既然已经陷进去,就索性一搏!看这局势,似乎正在就发生逆转,眼看徐阶就要转入了守势。按徐阶的意思,是要以静制动。或许是对的,但以静制动,总不能是无所作为、坐以待毙吧?万万不行!轿子已经到了府右街,我又命转回徐府。r

“叔大怎么又回来了?”见我又出现在书房,徐阶吃惊地问。r

“老师,学生以为,该派人到江西去,掌握严氏动向。”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对付严氏,则不能不掌握严氏行迹。一来知己知彼,便于因应,以免措手不及;二来若严氏及其党徒兴风作浪,有不法情事,可适时报于圣上……”r

“叔大言之有理,”徐阶满意地点着头,“不过以何名目呢?又派何人前往呢?”r

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可就在徐阶提问的瞬间,我心里当即涌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我为自己的计策感到得意,很是自信地说:“学生以为,圣上笃信道玄,蓝道行下狱,圣上身边再也没有高深道士可用,就以访仙御史的名义,派往江西,名义上为圣上寻访道仙和符笈秘术,实则监视严氏行迹。”r

“访仙御史?”徐阶似乎犹豫不决,我猜想他是怕出此名目,会被舆论所诟病。r

“老师,当此紧要关头,不可犹豫啊!”我劝说道,“只要圣上高兴的事,就得不计毁誉去做,况此举虽有揣摸迎合之名,实则乃是为挽狂澜于即倒,拔除大奸,拨乱反正,请老师断然采行。”r

“可是,能当此任者,恐不易物色。”徐阶接受了我的建言,但还是有些不放心。r

“御史李幼滋可当此任。”李幼滋是在不久前升任都察院监察御史的。以我对他的了解和我们之间的私人关系,是可以托付于他的。但说出了李幼滋的名字,我又觉得还是不踏实。仅凭一个李幼滋,势单力薄,人地两疏,要完成肩负的使命,恐勉为其难。我突然想到殷正茂正好辉县知县任满,当下就在京师候补,何不派他去袁州任推官。推官虽然品位不高,但正是负责治安、司法,可以巡视所辖各县,对掌握分宜县严府的动向,就相当便利了。殷正茂是进士及第后直接分发到地方任知县的,所以虽然是我的同年,但与徐阶却毫无渊源,想来不会引起关注。r

以徐阶在朝中的威望,推荐一个知府衙门的佐贰官,在吏部那里,不会遇到什么障碍的。关键是殷正茂是否会接受。毕竟,推官只是知府在司法方面的助手,殷正茂很可能感到委屈。但我有信心说服他接受,以殷正茂的性格,他最愿意做具有挑战性的事,而到袁州去,他所肩负的使命,本身就是一个严峻挑战。r

“如此甚好。”徐阶满意地说。从他的神态、眼神可以看出,徐阶不仅对我的一番部署,更是对我所表现出的从容感到满意。r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徐阶那里何以表现得那样从容镇定。但当再一次走出徐府大门,坐在轿中,想到蓝道行正在狱中,而刑部审判大权,完全掌握在严党手里,心里又禁不住有些紧张。一番部署能不能用得上,还是未知数。r

就看蓝道行和冯保了。如果蓝道行坚持不住,或许会招供,再追究下去,就会牵涉到冯保,而冯保如果……我不敢想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