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回应他。并不是说我还坚信圣训名教都是正确的，至少，我已经认识到，圣训名教或许从逻辑上并没有错，可却多半是难以践行的。谁不在说廉洁奉公？恰恰是那些整天把廉洁奉公挂在嘴边的权势者，暗地里却贿门洞开，贪得无厌。多少次，百官都听过严嵩有关廉洁奉公的训导，可事实又怎样？徐阶暗中部署再查赵文华案，仅两次督师江南所贪军饷，就达十万四千两，其中一半又进了严府！而他们却掌握着反腐倡廉的主导权！还有吏部，整天口口声声说选人德才兼备，用人以公，可李贽没有孝敬钱，眼看冻饿而死，还是补不上一个实缺！思至此，我真想大叫一声，“该改变了！”然而我没有喊，连李贽的话茬也没有接，我在思考如何能给李贽以帮衬。r
以我自己当下的地位，和吏部是说不上话的。请徐阶帮忙？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不值得向堂堂首辅提出。r
默默无闻是多么可怕啊！这个闪念倒提醒了我，朝廷不久前明发谕旨，要各省举荐廉吏，若李贽榜上有名，事情就有转机了，于是很是郑重地说：“朝廷有诏，要各省推荐廉吏，以弟看来，卓吾兄正是不二人选。”我的想法是，倘若李贽被树立为典范，不仅补官难题迎刃而解，说不定还可以破格使用。r
“张大人此言谬矣！”李贽不客气地嘲讽道，“树立我这个典范？廉吏即如我李贽这般悲惨，我看举国的官老爷们，要被这廉洁二字吓死，反而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况当得上典范的，怕也得由银子举荐方为有力，岂是凭事实说话就能见效的？”r
我钦佩李贽的亢直，可我不能不承认，我绝对不会要李贽这样的人作僚属。如此尖刻的话，常常令人不知如何回应，我当即就打消了和他成为朋友的念头,只能以沉默相待。r
“若不是朝廷的禁海策，我哪里还要进这龌龊的官场！”李贽还没有打住的意思，“我李贽若有林道乾的气魄，哪里还受此等煎迫！”r
或许是李贽压抑太久了，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倾听他说话的人，忍不住要把心中的郁闷、怒气一股脑发泄出来。一个深陷人生谷底的人，要他不对当道、对时局产生偏激的看法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感到李贽的话有些过分了。要知道，林道乾已沦为海盗，盘据东海孤岛，称王称霸，与倭国达成互不敌对之约，还时常通其有无，就连戚继光对林道乾竟也束手无策。在国人心目中，北有赵全，南有林道乾，都是叛国大奸，李贽竟以钦佩的口气谈到他。r
我既不能迎合李贽，也不便批驳他，只好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转移了话题：“以卓吾兄之见，地方当局乃至军事将领，何以都对一个林道乾束手无策呢？”r
“如果官场中人，都有林道乾那样的骨气，也就没有林道乾的今天！”李贽仍以激愤的口吻说，“正因为人人都害怕林道乾，所以林道乾才最安全。人人都想留条后路，就不能不给林道乾留下退路。”r
我半信半疑，李贽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顺口说了句，“就连严世蕃的门客罗龙文在泉州潜伏期间，也派人和林道乾联络。”r
“有这等事体？！”我既惊且喜，急忙追问，“卓吾兄又何以知之？”r
“说起来，我和林道乾也算是总角之交。”李贽诡秘一笑。r
这当儿，一个念头已然闪现在我的脑海，我顿时兴奋起来，以后李贽再说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李贽一走，我当即赶往徐阶府中。r
我不能不兴奋。这个事体太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