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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沉机密谋(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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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李贽的名刺,我吃了一惊。当游七把他领进我的书房的时候,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四年多未见,他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清瘦的面庞上已经布满了皱纹。也难怪,这三年多的时光里,他遭遇了太多的不幸,耗费了太多的心血。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李贽的憔悴、疲惫、瘦弱,即使是亲耳听到他的讲述,我不知道会不会相信他讲述的真实性。r

就在我离开辉县回到京师不久,李贽在县衙就陷入了困境。事情起因是,是年辉县大旱,县中大户,纷纷要求引辉河、漳河之水,浇灌农田。县衙的贪官墨吏们想乘机讹诈一笔钱财,于是就想出了一个缴纳抗旱捐的名堂。告示一出,民众大哗,纷纷抗拒。官府就借口水源要灌河解送皇粮,不许浇灌私田。此事本与一个县学教谕的职责无涉,但县学生员半数是大户出身,李贽从他们那里得到这个讯息,当即找知县殷正茂,质问殷正茂可否知情,殷正茂顾左右而言他,极力搪塞。李贽恳请再三,殷正茂就是不松口。“实话告诉你,本县不怕开罪老百姓,但不能不为衙中的弟兄包括你仁兄着想。为属僚谋利而开罪百姓,我殷正茂即使丢官,也无损令名。”殷正茂实话实说,“况不能不维护官府威信,既然说出了要他们缴纳抗旱捐而遭拒绝,若允许他们引水灌田,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李贽大声抗议,要求殷正茂下令立即允许引水灌田,否则,他就带领民众,在衙前静坐绝食,殷正茂不为所动,轻蔑一笑,说了声“悉听尊便”!这倒让李贽进退失据了。他想找到同盟者,好一起给殷正茂施压,可没有人理会他的求助,除了嘲讽、鄙视,李贽连一丝同情也没有赚到。r

就是在这难堪的当口,接到了父亲逝世的讣闻。国朝讲究孝道,凡官员遇父母去世,必须辞官守制三年,谓之丁忧。这的确够李贽忧愁的了,和有权有势者相反,他们若遇到此事,所忧者是舍不得辞官,但倒有一大笔的封仪;李贽倒不是对辞官有什么不舍之处,实在是为奔丧的川资所困扰。为官几年,耻于向生员们勒索见面礼和年节孝敬,更耻于借抑扬月考岁评向秀才们明敲暗诈,仅凭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已经捉襟见肘了,一遇变故,自然难以应付。妻子黄氏是岳家的独女,岳母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她养育成人,几年未见,妻子多么想随李贽回籍奔丧,也好与因思念女儿哭瞎双眼的老娘见上一面。“我若不归,我们母女今生今世恐再也不能相见了……”妻子呜咽着说。可是,妻子的这点可怜的愿景李贽也不能满足。此番丁忧,一去三载,微薄的俸禄也没有了,一家人的生计尚无着落,不如省下路费,在辉县置点棉花,母女四人织布度日!李贽狠狠心,留下妻子和三个女儿,独自踏上了奔丧的行程。r

李贽牵挂着妻女,回到泉州,不意正赶上倭寇围城,好不容易盼到戚继光领兵前来,解了泉州之围,李贽家里已是空空如也。三代先人都还未入土,李贽却再也拿不出丧葬的费用,只好悬棺待葬。一路风尘回到辉县,才知道这三年间,二女三女竟先后病饿而死!李贽五内俱焚,欲哭无泪!可是,还有难关在等待他去面对。丁忧三年,辉县教谕的职位已经授给了他人,李贽只得携妻子和仅剩的一个女儿来京候补。到了北京,在崇文门外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屋,差不多已是身无分文了。他一趟一趟跑吏部,舍不得雇轿租车,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住处,只能喝上一碗稀粥充饥。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确切的讯息,每次都是一句“耐心等待”的话打发他!可是,他实在等待不得了!冬天的北京好冷啊,那次大雪连降三天,路断门封,一家人竟有七天没有吃上一顿饭了,僵卧冷炕,奄奄一息!多亏了房东见怜,送了几碗稀粥,才算保住了性命!度过了这鬼门关,李贽不得不从长计议,开馆充当私塾先生,以求升斗之养。又有两个月过去了,李贽还是没有得到补官的讯息,这才登门来见我。r

我被李贽的遭遇震惊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殷正茂回京候补的时候来看我,以二百两银子相赠。我推辞不掉,就收下了。除了高拱,似乎家家都比我张居正家里气派堂皇,我承认自己早有不平衡的感觉了,正可用这些银子,购些家具,稍事装饰。可是,此刻,我仿佛感到这二百两银子里,饱含着李贽一家人的血泪!我为家里的装饰感到愧疚起来,真想挡住李贽的视线,让他看不到这一切。但我又不敢与李贽对视,似乎怕他洞察了这个隐秘,把一腔的愤懑,都发泄到我张居正的身上。r

李贽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局促,“哼!”他冷笑了一声,“有冻饿之苦,方知衣食之贵。亏那些圣训名教说得出要灭私欲的话,统是一帮养尊处优者欺人之谈!世人谁能不衣不食?谁人又不欲自己着华衣食玉食?所谓圣人,也满是势利之心,却还作出一副无私无欲的样子,奢谈什么大公无私,真是臭味极矣!”李贽终于又露出了他的本色,向着圣训名教发泄他的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