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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途险倾(八)


八r

秋天在沙沙的落叶声中露出了峥嵘。驱走酷暑的秋风转眼间又夹裹着寒意,把萧刹景象布满了京城。翰林院首门外两棵粗大的槐树在深秋的凄风中摇动着老枝,片片枯叶带着绝望飘落着,使人在无助、无奈中又多了一份孤独、凄凉之感。我内心被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着,突然间对一向从心底加以排斥的陶渊明产生了亲近感。r

爱情已然绝望、经世济国的才华无以展布,既不敢拍案而起,就只有拂袖而去!可是,这个念头一涌出,自己也感到恐惧。难道三十岁的张居正就这样放弃了吗?学何心隐自绝官场落拓不羁?不愿意学也学不来;学魏学曾、杨继盛拍案而起冒死逆鳞?自忖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说来说去,可以义无反顾放弃爱情,然则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不容放弃!r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我的内心发出强劲而又坚定的声音。r

“熬着吧!熬着吧!……”内心的声音变得微弱,但却连绵不绝。r

“张大人——”是袁炜的声音,“何以如此萎靡呀?”r

我正步履沉重地穿过翰林院首门,低头向里走着,听到袁炜的唤声,抬起头,看见他率几个头面人物,正迎面走来。我报了报拳,并未答话。几年来,袁炜从来是一副重任在肩、席不暇暖的样子,还未曾主动而又如此亲切地与我寒暄过。r

“太平盛世、君圣臣贤,张大人何忧之有啊?”袁炜热情高涨,又问了一句,但他没有止步,继续匆匆向首门走去。r

几顶大轿转过长安左门,迤逦而来。看来,袁炜是要迎接大人物的光临。r

果然,是首辅严嵩率吏部尚书李默,到院宣布新的任命案。r

半个时辰的光景,翰林院所有品级官员皆聚集于一堂,静候要员到场。过了片刻,袁炜陪同首辅严嵩走了进来。严嵩干瘦而白皙的脸上始终挂着慈祥、宽厚的微笑,不停的抱拳问候,点头回礼。待袁炜宣布会揖开始,严嵩先请吏部尚书李默宣读圣上谕旨。r

吏部尚书李默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炜为文华殿大学士,入阁办事。特任两广总督……”李默后边的话还未出口,会场“哄”的一声,像炸开了锅。r

“肃静--”翰林院唱礼官高声叫喊。r

“特任两广总督雷礼为工部尚书、特任翰林院修撰李春芳为翰林院掌院学生;”李默阴沉着脸,继续宣读谕旨:“特任都察院监察御使鄢懋卿为大理寺右卿。”r

又是一片哗然。r

“特任!皆是特任!国朝明明有阁僚、堂官须经廷推之制,何以动辄特任,置廷推之制于不顾?!”r

“关键是,袁炜、雷礼、李春芳、鄢懋卿者流,何德何能,骤然冒升?”r

“雷礼还不是利用两广总督之职,给某些大人物的子孙冒领军功,使其侧身于锦衣卫!大人物籍私党以官子孙,私党籍大人物而窜升。公理何在?!”r

“这些人,不是善制青词,就是会溜须拍马,哪一个有点经济之才?”r

“正因为此类屑小无德无能,当道知其难孚众望,才不得不绕开廷推,以特旨任命!”r

“此等倒行逆施,历朝历代可谓多矣,然则,每有此举,宰辅当立谏之;当年武则天以特旨任用张邦昌之辈,宰辅即当廷抗议,云‘不经凤台鸾阁,何称诏旨?!’今特旨任用屑小,显然出自首辅之意,次辅徐阶何以沉默不敢抗议?!”r

“你抗议也行嘛!圣训名教都谆谆教诲我辈要铁肩担道义、要知无不言,严阁老何以到翰林院宣布人事案,还不是因为翰林院是舆论所在,既然是舆论先锋,那就担负起舆论的责任嘛!”r

“朝廷如此用人,令人心寒,做这穷酸翰林有何用,莫不如到府县做了方面,或者到有司补了实缺,美美捞上一把算了!”r

……r

抱怨、品评、争论,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袁炜多次挥手制止,“嗡嗡”声还是不绝于耳。r

严嵩却依然微笑着,一遍又一遍地环视会场。r

“众位翰林,太史公!”严嵩大声咳了咳,开口道,“圣训云,为政要在得人。孟子曰:自古有天下者,观其所用之人,则政事可知矣!内阁是国政之中枢,是朝廷形象的集中体现,朝野从其组成中可以判断整个朝廷是否有威望,是否可信赖,是否有力量。吏部乃朝廷铨选重地,观吏部之堂官,可知朝廷用人之标准。一言一蔽之,选人用人,必出于公道,唯有公道,方可选好人,用好人。今圣上钦委袁公等四位贤能以重任,我辈当为之贺!”说着,严嵩抱拳,高高举过头顶,向袁炜施礼祝贺。r

我华夏自古以来,用人,就是权势者的专利,取舍于意念、定夺于密室。私相授受,权力分肥。许多年以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在回顾和检讨官场所经历的苦难时,超越了个人恩怨的考量,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中国,说的最多、叫的最响的,往往正是最做不到的。正像中国人总是不停地呼唤清官是因为官场几乎没有清官一样,当政者也总是把什么为政首在得人,什么选贤任能,什么德才兼备诸如此类的标榜挂在嘴上,简直就是连篇累牍,汗牛充栋。可是,哪一句不是说了等于没说!何以言之?用谁才算是“得人”?孰贤孰能?孰有德孰无德?孰有才孰无才?还不是有权的人说了算?还不都是“我想用谁就用谁”的同义语?靠不住啊!绝对靠不住的。r

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越是密室里的私下授受,就越是极力标榜用人的公正性,时时不忘把为政首在得人的古训挂在嘴上,似乎唯有这种密室用人,才是天下最大公无私的用人之道,仿佛只要标榜为政要在得人,就会让天下相信所选得人了!似乎只要口口声声“德才兼备”,就会使士林相信被用之辈真的是德才兼备了!其实,越是把德才兼备挂在嘴上,越是表明所用之辈恰恰是德不足以服众、才不足以胜职,不过是听话好用罢了。r

不过,当严嵩在翰林院大谈为政首在得人的时候,我还没有思考得那么深。我忿忿不平,心中充满郁闷。袁炜唯一的贡献就是卖力精制青词,竟得以在六年之内跃升阁臣;李春芳中进士后唯一的职任不过在西苑专心精制青词,居然一举领掌翰林院;雷礼因为是严嵩的同乡,从一个礼部司官,冒升为两广总督,转眼间竟窜掌工部,位列公卿了;鄢懋卿贪墨成性,路人皆知,可是不仅没有贬谪,反而升任大理寺堂官。这就是被宣称为政以得贤为本、国以任贤而兴的体现。当道明明知道所用之人难孚众望,不得不作出一番表白?抑或是真的以为所选得人?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这就是,从当道所用之人已经得出结论,国政没有丝毫转机。r

然则,掌权者似乎不这样看,用这样的人,他们放心,就是要通过这样的任用向士林宣示,要想升迁,就要以袁炜、雷礼、李春芳、鄢懋卿者流为楷模,不问是非,罔顾良知,只要是上面所喜欢的,永远是对的,而且心甘情愿、不折不扣地加以维护,以荒唐为神圣,以怪诞为庄严,此即德才兼备之要旨了。r

“诸位身在翰林,国之储相,我辈垂垂老矣,”严嵩语重心长地说,“总有一天,这阁部大臣、九卿三公,都要诸位来做,当然不是每位翰林都能当阁部大臣、三公九卿,可否担当,端在德才兼备。所谓才俊在野,宰相之过,老夫谬领揆席,自然有责任向圣上举荐德才兼备之人担当重任。而老夫所荐者,无他,唯德才兼备是举。若有才而无德,乃至多二心,则圣上断不会选用。故德才兼备,首在‘德’字。请诸位思之。”r

袁炜带头抱拳施礼,李春芳、殷世儋等人急忙附和表示对严嵩训示的欢呼领会之意。r

严嵩抱拳施礼而退,袁炜一边跟在严嵩后面往外走,一边转过头来宣布散班。r

众人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有的踢几案,有的砸椅子,会场一片狼藉。r

高拱一语未发,待严嵩一行刚刚离去,就低头出了会场,急匆匆地而去。r

我快步上前,紧赶慢赶,在翰林院首门追上了高拱。r

高拱是前不久被任命为裕王讲读官的。同仁张罗着为他庆贺,被他断然拒绝了。甚至没有辞行的仪式,就悄悄地走了。因为高拱的编制在翰林院,所以会揖时知会他参加。这是高拱担任新职后我第一次见到他。r

“恭贺中玄兄!”我抱拳向高拱祝贺。r

高拱摇摇头,低声说:“吉凶未卜,祸福难料。”他一脸肃穆,又补充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r

我把在徐阶书房里谋划的经过扼要地说给高拱听。高拱神情严峻而又紧张,他环顾四周,拽了拽我的衣袖,低声说:“佯作散步,借一步说话。”r

走了几步,高拱从书袋中拿出他刻刊的著作--《问辩录》,指指点点,装作切磋学问的样子,“叔大,华亭举荐愚兄之事,万万不可再提,任何人面前也不要再提及。”顿了顿,又说,“前日偶遇严世蕃,他神神秘秘对我说:‘新郑可耳闻圣上对徐阁老颇不满,说他所乏非才,只是多二心之传言?徐阁老能不能仍踞揆席,还未可知。’还说:‘家大人对新郑甚器重,新郑有裕邸之任,乃是家大人向圣上举荐,莫辜负了家大人之期许。’看来徐华亭已不见容于圣上,处境艰难,甚或进退维谷。”r

我的心“咚咚”直跳,徐阶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居然也身陷险境,官场之险恶可见一斑了。难怪徐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样子。r

尽管从理智上判断,我不能不相信高拱的判断,但又于心不甘,于是道:“圣上对徐阁老向来信任,或许严世蕃是捕风捉影、故弄玄虚甚至造谣惑众也未可知?”r

“严世蕃言之凿凿,”高拱左顾右盼,在确定近处无人后继续说,“他还举例说圣上命徐阶到邯郸去主持吕仙祠落成斋醮祈福仪式,徐阶竟推托不往,此事看似小事,实则非同小可,岂不是表明徐阶对圣上修玄斋醮心存不屑?还有,徐阶屡屡上疏,吁请立储,岂不有逼迫之嫌?”高拱叹了口气,“站在今上的立场上,确乎有不忠之忧。”r

“然则,何以徐阁老举荐中玄兄任裕邸讲官,圣上终纳之?”我还是想找到些许能够推翻严世蕃贬低徐阶之论的证据。r

“储位久悬,中外侧目,圣上也明知理亏。而华亭并未将储位之请公诸于众,”高拱推断说,“若圣上一味拒绝华亭之请,万一华亭聚合同志联翩上疏,恐引起一场储位风波,想来圣上不能不作出些姿态,缓和一下君臣之间在国本一事上的对立关系,才出人预料的接受了华亭的建议。但这并不表明圣上对华亭的宠信一如既往,恰恰相反,正因为是不得已而为之,圣上对华亭的不满、失望必是与日俱增。再加上严嵩从中挑唆,所谓‘阶所乏非才,只是多二心’的说法,多半是严嵩在圣上面前诋毁华亭;甚至要华亭到邯郸的建议,说不定都是严世蕃的诡计,来证明‘徐阶多二心’的评价正中要害。由是观之,严世蕃的话,未必是空穴来风。适才严阁老训词中,刻意强调‘若有才而无德,乃至多二心,则圣上断不会选用,故德才兼备,首在德字’,显然话中有话,弦外有音。”r

说着,高拱收起书,抱拳大声说:“张大人,就此告辞,张大人若对拙作还有见教,容高某改日恭敬聆听。”r

我用低沉的语调说,“中玄兄善自珍重,为国珍重!”r

高拱回过头,抱拳揖了又揖,目光充满深情。r

望着高拱的轿子渐行渐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向我袭来。r

“乌纱帽,满京城,日日抢,全不在贤愚上。新人换旧人,后浪推前浪,谁是谁非不用讲。”棋盘街传来了唱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