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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处可逃(一)


一r

“国常泰,年屡丰,玄机默运;外威严,内顺治,神武丕扬……”r

严嵩低声吟诵着我为他代拟的《贺瑞雪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颇是兴奋地叫一声“好!”便吩咐书办火速送往西苑。r

我陪着笑脸,内心却在泣血,自己不停地诅咒自己。这是出自张居正的手笔吗?天降瑞雪,表明当今皇帝修玄之效,足以使国泰民安。这岂不是荒唐透顶的混话吗?但一个最痛恨修玄的人,居然能够以华丽的辞藻、动听的话语,颂扬修玄;一个在自己心目中早已是昏君、暴君代表的人,却被自己说成外威严,内顺治,神武丕扬!r

令人心中惨然的还在于,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逼迫你这样做!可以不这样做,那么你就要准备承受度日如年的煎熬;你也可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大声指斥当今皇帝是揽权执拗、昏聩专制的暴君,名教圣训、国朝制度从来也是鼓励这样做的,可是,果真这样做了,你就得准备着承当后果!r

我张居正每每自问,你承担了这样的后果吗?回答是否定的。r

煎熬!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我已经支撑不下去了。蜗牛的启示再一次使我向着出卖良知的道路上试探着前行。r

嘉靖三十二年秋降下第一场雪,飘如鹅毛,堪称瑞雪,我知道,严嵩一定要给圣上上贺表的,于是,不等严府传话,当即动手拟稿,并亲自送到严府,请严嵩过目。自从那年低眉俯首到严府呈上《贺少师严阁老七十寿》,表白愿捉刀代笔之后,严嵩一年三节给圣上上表庆贺,就由我暗中捉刀,此外还有贺喜雨、贺瑞雪、贺祥瑞等等。一旦严府吩咐下来,便要随时交稿。开始写这言不由衷的逢迎文章,我感到好像是在用从心里流出的血滴滴绘成,又像是泪冲洗而就。但血流干了、泪也流干了,文章还在不断地写着。r

不就是一篇应酬文字吗?颂扬那个擅权执拗、不思进取的今上,固然是心所不甘,但在官场,谁相信颂扬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实际上早已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礼仪,除了那个被颂扬的人,谁会把颂扬的话当真呢?这样一想,开始时的愤懑情绪竟一扫而光,一旦变成了追求文章辞藻华丽、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把手段看成了目的,真正的目的隐藏在了背后,于是便陶醉在自我欣赏中,一切就变得轻松了。r

但是,我还坚守着两条防线:绝对不代拟青词;绝对不自己主动。所以,除了一年三节的贺表外,另有撰制之事,每每要待严府吩咐下来才动笔,严嵩渐渐的就不再传话给我了。愿意为严嵩捉刀代笔者何其多也,争相往跟前凑者已经使得他应接不暇,他又何必还要到我这里索取呢?所以,严嵩早已对我心生失望,逐渐疏远了。不过严嵩还是看重我张居正的,不仅是我的文笔令他满意,关键还在于,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连张居正都主动对他表现得俯首帖耳、附草依木,这对严嵩来说是极大的心理满足。正是摸清了严嵩的这一心理,我决定退让,放弃所谓的底线,争取主动。那天在严嵩的直庐,我颇是真诚地对严嵩说:“您老人家虽是精制青词之大家,然则毕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撰写;况且元翁日理万机,军国要务都要元翁处理,精力毕竟有限,迩来学生对青词颇有兴趣,故学生愿为元翁代拟词稿,不知元翁是否应允?”r

既然要出卖良知,索性就拿出最好的货色吧!我断定这是严嵩最需要的,在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抉择,终于下定了决心,向严嵩表达这个“愿望”。r

精制青词又如何?徐阶不也在埋头精制青词以固位吗?在袁炜、李春芳者流看来,能够为圣上制青词,简直就是无尚荣光呢!多我张居正一个精制青词的人,国家也不会因此就衰败;少我张居正一个制青词的人,国家也不会因此而强盛。但是,为严嵩代拟青词,对我个人来说,却意味着抓住了晋升的机遇,意味着进入了主流核心圈子……r

严嵩对我的表现是满意的。从他的情绪分明可以看出这一点。r

“走,老夫请叔大观赏雪中莲花!”严嵩兴奋地说。r

侍从迅即把貂皮大氅、暖耳等一副行头,替严嵩穿戴完毕。r

积雪已慢慢融化,满地都是新吹下的银杏树叶,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灿然。我紧随严嵩身后,在后花园漫步。尽管已是深秋,但在严府规模宏大的花园里,莲花绽放,翠竹簇簇,更有少见的芝兰散发阵阵芳香。我并无心观赏,默默地想着心事。r

“叔大,今日可不能光赏花,不赋诗噢!”严嵩边走边品评赏析,在一簇竹子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就请叔大以竹、莲、芝为题,赋诗一首,何如?”说着,严嵩带我走进挂着“三瑞亭”匾额的亭子,里面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r

喝茶的功夫,我已经打好了腹稿,放下茶杯,我便提笔写下“三瑞赋”三个大字。r

写下标题,我顿了顿,解释说:“松竹梅有岁寒三友之称,然则‘三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傲雪之莲、芝,学生以往却未曾一睹,今蒙元翁谬爱,学生得以大快目颐,真是三生有幸矣。学生以为,瑞竹、瑞莲、瑞芝,堪称三瑞。学生即以《三瑞赋》为题,班门弄斧,在元翁面前献丑。”说着,便埋头写了起来:r

扶植原因造化功,r

爱护似有持神明。r

君不见,r

秋风江畔众芳萎,r

惟有此种方崴蕤。r

……r

“叔大立马成篇,老夫自愧弗如啊!叔大文采超群,可喜可贺。”严嵩连声夸奖,“来人,把张大人墨宝精裱后,悬挂于三瑞亭,以供赏析。”r

严年闻声前来,正要接过诗稿,我忙阻止,“元翁,万万不可!学生涂鸦之作,岂不有污宝亭?元翁当今词坛泰斗,雅苑之中,古之大家占其一角尚属般配,今人谁敢僭越?遑论无名小卒如居正者流?”我说了一大堆理由,只是想阻止严嵩把我的诗稿挂出来。真是挂在亭中,那么我张居正私下讨好严嵩之事就会尽人皆知。r

见我态度坚决,严嵩才颇是遗憾地说:“叔大过谦了,不过此稿要妥善保存,将来出一部咏苑的集子,务必要收进去。”r

严嵩亲自把盏,为我续上一杯茶。我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表示“不敢当”,大有受宠若惊之感。r

“叔大所制青词,清新大气,文采飞扬,圣上甚满意。叔大能为老夫分忧任劳,老夫甚慰。”严嵩洒脱地说,“况《嘉靖疏议》之刊,皆叔大之功,老夫自当礼遇。”r

“元翁过奖,学生何功之有,都是元翁为国贡献之见证。”我忙谦恭地说。但心里暗暗有些得意。第一次为严嵩谋议,就获得了他的嘉许,这对我张居正的才干,是一次很好的检验了。r

前不久,为了进一步获得严嵩的青睐,在请缨精制青词的同时,我开始试探着为严嵩谋议。正赶上吏部朗中魏学曾弹劾严嵩,就在严嵩请辞在家之际,我前去看他,对他说:“学生迩来屡屡听到道路传闻,对元翁说三道四,颇是不恭,学生甚感不平。其实元翁辅佐当今圣上,可谓竭诚尽忠,鞠躬尽瘁,只是坊间不明就里,故而以讹传讹。学生陋见,不如将元翁当国以来所进揭帖密札中选取可公诸于世者加以刻刊,以明真相而正视听,不知元翁以为妥否。”r

国朝之制,阁臣除了公文上奏外,还常常就军国大事,提出个人的建言,不经正式的公文办理渠道,密奏上达,供皇帝参考。因其是非正式公文,乃阁臣为皇帝提供决策参考,往往秉笔直书,其间不乏真知灼见。我的谋议是,外界诟病严阁老一意媚上,就选些严阁老关乎善政的的奏议,以让世人了解其据首辅之位,辅佐皇上,做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好事。严嵩听了我的一番陈词,直直地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几多嘉许甚至还有几分感激。“题目学生也想好了,就叫《嘉靖疏议》吧。”我进而说,“如无不妥,可先请东楼兄初选,学生负责编纂。”r

“叔大,照实说,赵文华、鄢懋卿者辈,对老夫之愚忠无可置疑,然则若说能替老夫分忧者,唯叔大也!”严嵩颇是动情地说,“就让世蕃先选初稿,劳叔大总裁了。”r

“学生以为,此事要舆论发动方好。”我又献计说,“务必造成舆论逼迫元翁不得不刻刊之势。”r

严嵩抱拳施礼,“叔大办事,可谓缜密。”说完这句话,严嵩便“哈哈”笑了起来。r

这个场景过去一个月了,仿佛就在昨天。眼下,《嘉靖疏议》编选、刻刊之事已全部告竣了。郎官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还存留着墨香的赠书。一时间,《嘉靖疏议》的刻刊,竟成了京师官场的一件盛事。当然,没有人知道其始作俑者是翰林院编修张居正,只知道是舆论强烈要求,科道连连上疏,严阁老被逼无奈,不得不刻刊此书以飨群僚。r

“学生实不敢掠人之美。倘说参议,学生之同乡李幼滋实有功焉。”我是想借机把李幼滋分发的事提出来,请求严嵩施以援手,其实李幼滋对刻刊《嘉靖疏议》之事一无所知。r

李幼滋和耿定向、艾穆一起,连考三科才中进士。春闱得中,年纪已长,入翰林院无望,唯有等待分发。艾穆声称不跑不送,听天由命,随即被分发到山东即墨做了县衙主薄;李幼滋、耿定向志在留京,不愿到地方任职,就不得不走门子、思钻谋,上下转圜。耿定向老成持重,对理学颇有钻研,已刻刊了一部著作,我在徐阶面前举荐,经徐阶施以援手,被分发到国子监任教授,唯李幼滋尚无着落,时不时要到我家里来,商议争取留在京城的办法。本来,合计着是想请徐阶转圜的,但自从徐阶把我和徐珂之姻事点透以后,尤其是听了高拱对徐阶处境所作的分析以后,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天李幼滋又找我,商议分发之事,他忧心忡忡地说:“传闻徐阁老整天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对严嵩谦抑恭敬,据说严嵩举荐袁炜、李春芳、鄢懋卿、雷礼等人,事先征询徐阁老意见,徐阁老连说‘元翁所选得人’;内阁和科道会揖时,严阁老向科道通报圣上特旨用人之事,科道大哗,要上疏谏铮,徐阁老好言相劝,抚慰有加,让严阁老甚感满意。许久以来,徐阁老说话做事无不谨小慎微,除了当直,就是闭门谢客。我分发之事请他转圜,恐颇有不便。”议来议去,最后的结论是,只有请严世蕃施以援手。可是,李幼滋拿不出相应的上兑,直接找严世蕃是不可能了。我答应为李幼滋帮忙。不仅是要给朋友一个帮衬,更重要的是,我要检验一下严嵩对我的请求持何种态度。r

“这李幼滋者……”严嵩眼珠快速转动,似在搜索记忆。r

我忙说:“李幼滋字义河,学生之同乡,春闱折桂,候补至今。那天在寒舍,说到魏学曾弹劾元翁之事,我辈皆忿忿不平。元翁如此有功于社稷,魏学曾者流却妄言元翁一意维持,专心迎合,实实令人愤恨。如何为我元翁鸣此不平?思来想去,便议起刻刊密札之事。”r

“难得叔大有此良苦用心。”严嵩欣喜地说,“还有贵同乡叫?”r

“哦,李幼滋,候补中。”我特意在“候补”一词处加重了语气。r

“还在候补?”严嵩不屑地挥了挥手,“让他找世蕃,帮他过班就是了。”r

我盯着严嵩瘦骨嶙峋的手,仿佛他的手中握着官场中人的生死薄,令人生畏又诱人向往。又仿佛看见所谓权力,就在他挥手之间,露出了面容。半年多来,李幼滋费尽心机、夜不能眠、东奔西走、上窜下跳,可还束手无策、近乎绝望。但是,在严嵩那里,这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琐务。这就是权力的魔力。r

“学生亲自拜望东楼兄,”我忙说,“跟东楼兄相与,学生每每深受教益。”我是深恐李幼滋去找严世蕃,又要节外生枝,见李幼滋没有上兑,随便打发了事。r

“说到犬子,老夫也有憾事啊!”严嵩突然感叹道,“当年十载山居,穷困潦倒,家徒四壁。犬子世蕃,可谓聪颖过人,远胜老夫,科场得第,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皆因山居之日,偶染疾病,竟无钱医治,老夫就此一犬子,科场功名无缘,还落下终生残疾!都是我这个作父亲的过错啊!不怕叔大见笑,当是时,老夫与拙荆抱头痛哭,发誓有朝一日,家运得有转机,定要给吾儿以补偿!世人不明真相,诟病老夫纵子,实在令老夫痛心啊!”r

严嵩的这番话,令我颇感新奇。我相信严嵩所说是真诚的,尤其是他所谓“补偿”的话,就是他之所以惯纵严世蕃为所欲为的真因所在。可我又何以应之?只能称赞严世蕃的才干而已。r

“倘若世蕃非犬子,或许老夫早已举荐于御前,委以重任矣!老夫为官五十载,所喜者,非珠玉,而是人才啊!”严嵩依然感慨万千地说,“市井不知就里,竟责老夫用人不论德才,只论恭顺;更有甚者,还攻讦老夫以钱选人,岂不知,老夫最喜有才有德之人。一日三省吾身,恐有遗珠之憾。”r

前不久,我吏部郎中魏学曾和嘉靖十七年进士、官任锦衣卫经历的沈楝分别上疏弹劾严阁老十大罪,指严嵩擅权误国,任人唯财,被贬谪流放。但此二疏已经邸报刊出,世论快之。严嵩很可能感到受了伤害,方有此番感慨。r

“当国者职任所在、权位所关,要负起责任,难免招谤,学生完全能够体认。”我安慰严嵩说,颇是善解人意的语气。r

“是啊!”严嵩叹了口气,“且老夫论人,只重德才,不论门派。贵同年杨继盛,前年因忤仇鸾之意被贬,老夫殊感可惜。仇鸾败亡,老夫就荐他升山东诸城知县,再升留都户部主事,三升刑部员外郎,这不,杨继盛甫回京师,老夫已提议任他为兵部武选司郎中。都说杨继盛是直士,老夫用的就是直士而不是佞人;都知杨继盛是徐阁老的门生,老夫论的是才干,不是门派;别有用心者甚至攻讦老夫任人唯财,杨继盛半岁四迁,可曾馈老夫一文钱?其实,杨继盛连老夫的门也未曾登过,连一纸八行亦未曾写过,老夫不还是照样提拔他!?”八行,就是信函,因信笺印为八行,故以之代称。r

我想到杨继盛曾经发过的誓。命运的安排如此奇妙!正是发誓要攻倒的人,如今大破常格,提拔重用了他,官居五品,执掌武官任免之权,杨继盛夫复何言?目下严嵩深受宠信,势高权重,刚刚有魏学曾、沈楝因弹劾他而受贬谪,我猜想,以杨继盛的性格,要他对严嵩感激涕零固然做不到,但恐怕也不至于抛弃功名地位,甘冒斧钺之诛去践诺基于一时激愤而发出的誓言。激愤往往是自以为有才干的人感到受到冷落压抑而产生的情绪反应,一旦受到破格提拔,出人头地,还会那样激愤吗?况且,杨继盛非言官,他保持沉默,并没有道义上的负担。r

就在这时,随着略带惊慌的“义父,义父——”的喊叫声,赵文华慌慌张张地小跑而来,肥胖的身躯显得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出…出…事了……”r

“出了何事,还要你堂堂通政司的堂上官如此惊惶失措。”严嵩不满地呵斥说。r

“杨继盛……”赵文华喘着粗气,刚要回话,看到我正坐在严嵩对面,欲言又止。r

“喔,元翁有军国机务要处理,学生告辞了。”我忙知趣而退。看着赵文华惊惶失措的样子,我内心一阵惊喜。r

出事了!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能够打破这一意维持的局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