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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途险倾(七)


七r

听到徐阶突然间召我到他的府上去的讯息,我既兴奋又紧张。r

曾其何时,仇鸾倒台和徐阶入阁,一度引起京城种种猜测,似乎预示着严嵩父子的末日。然而,仅仅过了四个多月,情势却急转直下。忽然间,京城道路传闻,仇鸾是因为得罪了严嵩才被治罪的;而徐阶入阁,是严嵩极力举荐的结果;又说,徐阶以往的忠谨皆是为了向上爬,一旦入阁拜相,就原形毕露,令圣上大有徐阶非无才,惟多二心之慨。传闻中还有具体的例证:道士占卜说,需在邯郸建吕仙祠,方可保今上长生不老,工部奉诏修建,即将完工时,严嵩推荐徐阶前去主持,徐阶竟以要改议袱庙礼不便脱身为由,请求缓期。所谓改议袱庙礼,就是为了把圣上本不曾当过皇帝的父亲列入太庙祭祀,重新改定祭祀列祖列宗的礼仪,此事本出自圣意,圣上也只好允准。徐阶不愿意去邯郸的苦心,外人不难理解:他甫入内阁,朝野目为正直有为之士,寄望其能多少匡正今上崇道修玄的乖张偏执之举,若去主持吕仙祠祈福斋醮仪式,则其声誉必受损;若不去,圣上必疑之。所以只能采取拖延之策。延宕多日,徐阶也不再提及去邯郸之事,圣上便改派道士陶仲文代为主持。这在圣上的心目中,是否正好验证了徐阶“非无才,惟多二心”之说呢?虽然圣心所思,我辈无从知之,然则从徐阶闭门不出、专心于精制青词就可以看出,他失去了昨日的风光,处境微妙。r

这个时候,我对高层的内幕并不完全了解,因此,对徐阶充满了失望乃至抱怨。在我看来,徐阶位居次辅,谨小慎微的处世之道当有所改变,韬光养晦的日子应该可以结束了。但一段时期的观察令人失望,徐阶还是无所作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自保。难道,对恶政、苟且之政的一意忍让、维持,不就是缺乏担当?不就是失德保位?!r

就连我张居正这样为徐阶所器重的人,都这样看徐阶,其他的人,就可想而知了。r

或许,徐阶是在等待自然法则的无情裁决?毕竟,严嵩年过古稀,长徐阶二十余岁,就让公正的岁月来决定最后的输赢吧!徐阶尚且如此,我张居正夫复何言?我不断的这样安慰自己。但眼睁睁看着岁月无情流逝,心又何甘?既然官场上我张居正还要等待下去,就在个人家事上有所进展,或许是一种弥补,一种安慰。丧妻已经三年多了,也该了却这桩心事了。近一年来,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尽管我张居正只能说还是一个旁观者,但我被军国大事深深吸引,有意识抑制自己对情爱的欲望,并将其视为能否战胜儿女情长的考验,我经受住了考验,直到徐阶入阁,我心里才又隐隐感到对徐珂的思念之情并未泯去。政局骤然间又陷入一潭死水的地步,无可奈何中,而自己对徐珂的爱意却在与日俱增,企盼和徐珂在一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然而,倘若冒然行事,请人从中作伐,万一徐阶那里婉拒,以后如何相处?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有再找徐璠作一番试探。本想明明白白说出自己的愿望,但事到临头,却是极力掩饰,而越是掩饰,越让徐璠觉察出我的反常,一定是徐璠从我的话语中看出了我的用意,告诉了乃父,两天后,徐阶特意差人到我家里,邀我到他府中一叙。r

按理说,这次的召见该是我所期望的,可一旦意识到真的到了要点透的时刻,我又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这一次到徐府去,比任何一次进考场都要紧张。在等待通报的片刻,我甚至希望徐阶因为圣上的召见不在家中。然而,徐阶在家,而且回绝了一切应酬,专门等候我前来。r

还是那间书房,徐阶也依然是微笑着,目光中充满亲切、期许。只是我张居正失去了往日不亢不卑的神情,低头不语,像是在听从一个决定命运的判决。r

“叔大,此番请你来,”徐阶有些难为情似地,缓缓说,“是有事体欲与叔大共琢之。”r

我顿时紧张万端,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老师明示,学生无不谨遵”r

“立储之事,虽老夫多方努力,未能奏效,目下已陷僵局,”徐阶也站起身,边慢慢踱步,边感慨地说着,“然则储君未立、国本不固。储位一天不定,则窥测觊觎之心,一日不能杜绝。储君早立,国本早固,此乃大是大非,容不得半点含糊。老夫思维再三,决计还要迂回再争,可又苦无良策,故请叔大一同商酌。”r

我松了口气。原来徐阶特意召我来,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我瞬间就恢复了平居的自如神态。他没有提起我和徐珂的事,按说我应该感到失望,但我反而有了如释重负之感。可是,稍一思之,又顿感沉重。中外皆知,储君之事是当今圣上的隐痛。多年来,他讳莫如深,不容臣下置喙。此前,徐阶三番五次为裕王争储位,已经引起圣上的反感,他还要坚持再争,对于一个被认为畏威保位的官场老手来说,这多少令人感到意外。r

“老师已尽力,朝野当体认老师的良苦用心。”我以劝慰的语气说。我是劝慰徐阶,也是为自己找到不介入的退路。r

我不敢介入储位之事。目下,朝野对立储之事,早已议论纷纭,人情汹汹,危机四伏。对于圣上何以不立太子,朝野传闻甚多。其实,早在嘉靖二十八年,也就是已酉年春天,当今圣上曾经立过太子,同时把另外的两个儿子--皇四子载后、五子载圳分别立为裕王、景王。不料,立太子礼行过两天之后,太子就魂归黄泉!当筹议立太子时,道士陶仲文就力言不可。陶仲文密劝圣上,说“二龙不相见”。圣上恭谨修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长生不老,立太子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会有死的一天。太子立而骤亡,使圣上对陶仲文“二龙不相见”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他不能容忍储君之议。传闻还有一个版本,说圣上八个儿子中,如今只剩下裕王、景王二子,裕王虽长,但不过早出生一个月,生母已逝;而景王不仅生母尚存,而且正为皇帝所宠爱,当然极力为自己的儿子争取帝位。按照礼制,当立裕王,但圣上不喜欢裕王而属意景王;然废长立幼,势必遭到朝野反对,所以立储之事,干脆悬而不决,拖而不办。但立储事关国本,裕王已到成婚年龄尚未接受太子所应接受的教育,这令朝野为之焦虑不已。按礼,立储一向是首辅应该出面操持,而严嵩深悉圣意,总是避而不谈。裕、景二王年龄相仿,各具优势,最具爆炸力。正直之士,不忍坐视。徐阶有感于此,甫入阁,就上疏提出立储之议:“臣闻久安长治之道,莫过于崇建元良。我祖宗家法相承,惟长是立,所以厚国本,定人心也。乞容臣等遵例择吉,表请册立。”接到这份奏疏,圣上钦批十二字:“卿竟如此逼迫,已酉春事可思。”意思是说,你徐阶难道是希望上次立太子之悲剧重演吗?可徐阶并未因圣上的不悦而放弃努力。他又上了一道奏疏,请求给裕王成婚。这次,圣上倒是允准了,可是圣旨说,裕、景二王皆到婚龄,当同日举行婚礼!徐阶再上疏请求说,二王同时举行婚礼,恐执事人众不便周旋,恳请先为裕王成婚,以别长幼。这次,圣上批示近乎决绝:“二王同体,如何又欲分别?册立之事,不得再议!敢有借此欺扰者,重加以刑,所司知之。”r

这就是我听了徐阶要我参与谋议立储一事后顿感沉重的原因所在。谁不知之:圣上已有言在先,再涉及立储之事,乃至涉及裕、景二王者,要“重加以刑”,焉敢轻举妄动?r

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r

“再请立储显然已无可能,然则,就此放弃也断断不可。圣上一意不许裕、景二王有别,我辈所求者,恰恰就是要有所别。目下只要二王有所别,则无异于为裕王争得储位。”徐阶像是和我商议,更像是自言自语,显然,他根本未接受我的劝慰,而是陷入自己的思路难以自拔了。r

我明白了:徐阶是要走迂回之道,造成裕王地位形同太子的事实。他的话甫说毕,我突然就有了主意,便道:“倘若奏请高拱出任裕王讲读官,想必是一个办法。”r

“士林以为新郑其人颇有学识,人也甚是清廉有操守,自然是该启用的,倘若新郑得以讲读裕邸,人心可慰;”徐阶说,“不过荐新郑与别裕、景二王之位……?”徐阶若有所思地说。新郑,是高拱的籍贯。r

“高新郑的才学,举朝公认,把他推荐给裕王,当可使裕王接受良好的辅导,”我故意不紧不慢地说,“按照惯例,只有太子的讲读官才由翰林院编修充任,而一般皇子的讲读官,则只能任命翰林院侍读或者检讨充任。高新郑乃翰林院资深编修,若他能够出让裕王讲读官,一旦事成,则舆论即可以此传布,突出裕王之地位。”r

徐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中放射出兴奋的光芒。r

“叔大,”徐阶突然亲切地叫了我一声,“老夫知道你的志向,也深信你的才干无愧于你的志向。所以,老夫才劝你韬光养晦,劝你不可操切。谅以叔大之聪悟,当明白老夫之用心。”r

我不明白徐阶何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还是以感激的语调回答说:“老师,学生明白,学生决不辜负老师的期许。”r

徐阶眉头紧皱,似乎突然间变得伤感起来,“叔大,你在老夫心目中的地位,非子侄辈可比。正因如此,老夫不得不劝叔大者,倘若有续娶之念,还是从原籍找的好。”r

“这……”我心里“咯噔”一声,胸口被堵住了。徐阶终于还是说到了这桩事体。我当即便从神态自若变得颇不自在起来,以至于没有听清徐阶的话,也不知道做何回应。r

“叔大,”徐阶依然亲切但又十分平静地说,“不瞒你说,小女对叔大颇有好感,小女若能许配叔大,也该是我徐门之幸事,珂儿的造化,老夫何尝没有这样的愿景?然则,上天不给这样的缘分,只能当作一个遗憾吧。”r

既然徐阶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我也就没有必要再无谓地掩饰下去,我镇定片刻,半是试探、半是表态,道:“学生深知,小姐冰清玉洁、名门闺秀,居正何德何能,敢存奢望?”r

“叔大此话差矣,叔大万万莫要误解了老夫的意蕴。”徐阶停了停,似乎在考量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叔大若是和珂儿成亲,在可预见的将来,便无出头之日。这对叔大是何等不公?以叔大的性格,也是难以接受的。”r

尽管我还不明白徐阶何以如此决断,但有一点我隐约意识到了:为了权力,就不能不放弃爱情。r

我在内心默念着:“别了,徐珂!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我需要权力;为了得到权力,我必须放弃爱情!”r

然而,这个结局未免过于残酷了。可是,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惟有残酷,才让人不得不接受,不能不接受。我心里顿时涌出阵阵苦楚。想到当年因为自己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仕途,只有放弃深深打动一颗少年之心的顾峭;如今,自己已经身在仕途,为了权力,又不得不放弃、不能不放弃深深吸引一颗孤独的心的徐珂,委屈、不平,都堵在喉间,如果不是在徐阶面前,我真不知道会不会痛哭一场。r

“终有一天,叔大会明白老夫的一片苦心。”徐阶半是安慰、半是表白,语调充满了哀伤,“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叔大,善自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