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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酝酿转折(三)


三r

春天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似乎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树木都“扑棱”一下子舒展开来。郁郁葱葱的槐树摇曳中投下了令人舒心的荫凉。r

这天一大早,李幼滋就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里,告知我一个讯息:严嵩的夫人欧阳氏死了。r

欧阳氏是在闻知赵文华的死讯后病倒的。据说,欧阳氏自从赵文华出事后就郁郁不乐,听到赵文华的死讯更是悲伤不已。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何以乖巧顺从的赵文华竟然会背叛老爷?身强力壮、充满活力的赵文华何以在被罢黜后突然间就命丧黄泉?r

或许,欧阳氏还有一个担心,就是弹劾赵文华的奏疏突然间连篇累牍,京城里到处闹哄哄地谣传说要彻查赵文华,倘若真的彻查,那严家还能够有宁日吗?r

也难怪欧阳氏忧心不已。赵文华的死讯甫传京城,当即就引发了科道言官的联翩参奏,连同赵文华的死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r

赵文华贪墨敛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的是文章可作;但最让人不可饶恕的,是利用考题,断章取义、借题发挥、罗织罪名,置吏部尚书李默于死地的卑鄙之举。当时就有不少正直之士,把赵文华的行径,斥之为断子绝孙之举。只是因为明知道赵文华是充当着严嵩打手的角色,未敢公开抗争。如今,赵文华既然是因为得罪严嵩而遭罢黜,终于是出口恶气的时候了。于是,就抓住他的贪墨敛财不放,清算赵文华贪墨,在不冒大的风险的前提下,说不定还会成为搬倒严嵩的一个突破口,果能成功,无疑会赢得巨大的声望,为国家立一奇功。所以,言官们免不了跃跃欲试。都察院御使邹应龙第一个出面弹劾,指赵文华奉旨督师剿倭,贪污军饷,收受贿赂,银以十万两计,珍奇珠宝车载船运,断不能因赵文华已死,就不再追究缴回,故请求圣上下令彻查。r

“当查!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严嵩接到圣上命内阁票拟的邹应龙参折,当即表态说,“不管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存斋,你说呢?”r

“一切听元翁决断,徐某无不赞同。”徐阶诚恳答到。r

严嵩把参折递给袁炜,“就烦劳耀之照此拟旨吧!不过由谁主持彻查,圣旨中亦应明确下来,便于奉旨行事,排除干扰。人选问题,不可不妥为研议,恐谨小慎微者辜负使命;急功近利者无端株连,酿成冤案,对圣上、对朝廷威信带来污损,那就违背圣上初衷了。”r

袁炜抢先道:“元翁襟怀坦荡,公而忘私,学生感佩不已。学生冒昧提议,彻查赵文华贪墨案,可否请大理寺右卿方祥、都察院御史陈瓒主持此事?”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方寺卿由兵部郎中升转大理寺右卿,对查处军饷事,似是合适人选,堪当此任;陈瓒少年新进,与各方皆无瓜葛,可为方寺卿之助手。”r

“存斋,你有何高见?抑或还有另外的人选?”严嵩显然是接受了袁炜的提议,实际上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所谓适当人选。r

徐阶对袁炜的用意,洞若观火。这方祥乃严嵩一手提拔,唯严氏父子马首是瞻之辈,可说是严嵩夹袋中的人物;而陈瓒中进士时,袁炜是主考官,就是说,他是袁炜的门生。陈瓒任御史时间不长,却多次充当了严嵩打击政敌的马前卒,只要是严嵩看不顺眼的人,他总是选择恰到好处的时机出面弹劾。袁炜提议由他们查处赵文华贪污军饷之事,显然是在讨好严嵩。但徐阶自知难以打掉袁炜的提议,又不愿随声附和,只好一笑道:“耀之不仅青词写得好,堪称国中一支笔,看来用人行政,也是一把好手,真令徐某自叹弗如。”r

“存斋何必过谦?”严嵩也笑着说,“不过能者多劳,就请耀之拟旨吧。”r

票拟是首辅的特权,除非有首辅的授权,阁僚是不敢染指的。袁炜有幸得到首辅的授权,自然得意非常,转眼间就拟好了诏书。不用说,这“一枝笔”拟出的煌煌诏旨,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把朝廷反腐倡廉、彻查贪墨的信心和决心,表达得淋漓尽致,读来令人振奋,油然生出对朝廷的信任和拥戴。r

彻查赵文华的诏书在邸报上登出了,至于彻查的结果,知道方祥、陈瓒底细的人,已经可以预见了。就让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们振奋吧,拥戴吧,这不就是目的吗?如果不是为了换取天真的人们对朝廷的拥戴,为什么要反腐倡廉呢?严嵩忍不住暗自高兴。只要权力在手,一切就在自己掌握中了。r

可是,欧阳氏不知道这些,当她怀着忧惧追随其干儿子赵文华而去的当儿,严嵩唯一的遗憾就是后悔没有把彻查赵文华的真相知会她,以至于让她心怀忧惧,死不瞑目。所以,欧阳氏的灵前,严嵩老泪纵横,悲切不已。r

“严嵩何以悲伤万端?因为他的的麻烦事来了。”李幼滋幸灾乐祸地说。在工部做了六、七年主事,李幼滋已经明显发福,走了短短一箭远的路,说话间就有些喘粗气了。r

李幼滋当年并没有因为杨继盛弹劾严嵩之事而误了留京的安排。因为杨继盛弹劾严嵩后短短几天就见了分晓,大局依然在严氏父子的掌握中。在我临离开京师回乡山居前,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李幼滋引荐给严世蕃,由严世蕃出面与吏部沟通,将李幼滋任为工部主事。李幼滋特意在我的住所附近买了房子,以便于走动。只不过他还没有安顿好,我就离京回籍了。四、五年过去了,李幼滋在京城官场已经游刃有余,不仅耳聪目明,而且颇有见地。自我从江陵回京,李幼滋就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往我家里跑。我和李幼滋都是低级官员,又是乡党,况且还没有明显地卷入到高层争斗的漩涡,还不至于招惹什么麻烦。所以也就颇为随意了。r

听到李幼滋带来的欧阳氏的死讯,我也暗暗兴奋。这倒不是对欧阳氏有何成见,而是因为隐隐感觉到欧阳氏之死,或许会给政局带来某种变化。尽管严嵩与欧阳氏伉俪情深是尽人皆知的,但年近八旬之人的寿终正寝并不足以在情感上击垮严嵩,关键在于,是欧阳氏是严世蕃的母亲,按制,父母去世,作为儿子,当守孝三年,是为丁忧。多年以来,严嵩须臾离不开严世蕃的鼎立襄助,批答诏旨、处理政务,全靠严世蕃的援手,所谓“大丞相”、“小丞相”,朝野共知。如今严嵩年事已高,就更离不开儿子的帮衬。一旦严世蕃扶柩归乡,一去三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这或许就是李幼滋所说的严嵩的麻烦事了。r

心中如是想,但我并未作任何表露,边准备着去当直的用品,边漫不经心似地问:“听到些什么?”r

“都在猜测严嵩下一步的举措,有的说严嵩不得不放严世蕃归乡守制;有的说严嵩会设法留严世蕃在身边,反正要有好戏看了。”李幼滋回答。r

“竟没有人说到严阁老会呈请辞职?!”这个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人要抓住权力不放呢?我似乎与李幼滋辩论似的,“按说,严阁老入阁长达二十多年,首辅也已经做了十多年,地位、荣誉、财富,全都登峰造极了,还需要什么?七十六岁高龄,何不乘势激流勇退?”r

“年龄越大,对权力的占有欲就越强,”李幼滋不加思索地说,“因为他已经尝到过被人踩在脚下的痛苦,也尝尽了最大限度实现自己愿景的快感,所以他害怕失去权力的恐惧感也就越强。何况,严氏父子把持朝政,排挤异己,为恶多端,树敌甚多,就更要牢牢抓住权力不放。所以,严嵩一定会请求圣上把严世蕃留下。”停了片刻,李幼滋感慨道,“真是当局者迷,看来,一个人的自信心会蒙蔽他的判断力,严嵩若还是恋栈不去,谅他不会有好下场!”r

“何至于此?”我半信半疑地问。r

“明摆着,”李幼滋自信地说,“进入嘉靖一朝,哪一个首辅是善始善终的?在台上的时间越长,怕是下场就越惨!”他又进一步分析说,“别看徐阁老阳柔附之,容悦顺从,那是韬光养晦,养望待时。徐阁老熟谙权谋,玩的是政治柔术,目下圣上对严嵩宠幸渐衰,这是关键,徐阁老所等待的也就是这一刻,故严氏父子稍有不慎,就有翻车的可能。”r

看来李幼滋果然大有长进,对高层的走向、大老的经历都了如指掌,我心中暗自赞赏,但口中却嗔怪道:“义河,以后说话当心些,别想到哪说到哪!”r

李幼滋“嘿嘿”一笑,“这不是在你叔大面前吗,在别处,让我说我还不说呢!”见我准备出门,李幼滋忙拦住说,“还去翰林院?有嘛子急事?还不快点准备去祭吊,成群结队的官员都到严府啦!”r

“我张居正偏偏不凑这个热闹!”说完,撇下喃喃抱怨的李幼滋,径直登轿离开了家门。r

坐在轿中,我却在思考何时到严府祭吊之事。事实上,自江陵回京后,我依然和严嵩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亲近,继续替他拟写贺词庆表。我返京后第一个去拜访的不是徐阶,也不是高拱,而是严嵩。当时恰逢“百花仙酒”风波正起,或许是受了赵文华背叛自己的刺激,严嵩见到我格外亲热。我谦恭地对严嵩说,“学生倒是想效法元翁当年,潜心读书习文;然现今清明之世,英主贤相据于庙堂,为国操劳;学生安能悠游山林,放弃责任?故贱体稍安,就急不可待登程返京,若能效犬马之力,也不枉元翁期许栽培之厚意。”严嵩颇为动情,“叔大有此体认,老夫甚慰。”说着,竟走上前来,执手相携,“嵩老矣,夫复何求?看到才俊居于庙堂、奸滑逐之烟障,于愿足矣!”他用亲切的目光打量着我,问起山居的情形,谈论诗文,追忆往昔。我分明可以感觉到,严嵩对我是有好感的,也可以说是器重我的,但他不会把我引为心腹,极力栽培。在严嵩眼中,我张居正只不过是一个善于应酬诗文的作家,一个不惹是生非的文士。可以说,他丝毫不了解我的抱负。我认定,只要严嵩当国一天,国事就会在太平盛世的梦呓中糜烂下去,就永远停留在吹捧逢迎、小人得志的时代,我也就只能在如履薄冰中做那寻章摘句、吟风弄月的无聊之事,浪费生命和才华。但他在台上一天,我就必需与他周旋下去。r

到得翰林院,院子里果然冷冷清清,偶见人影,也是在议论欧阳氏之死会带来何种变故。我正要往直房走,迎面碰上同年、同僚殷世儋匆匆往外走。r

“叔大,不快去吗?”他嘻笑着说,神秘兮兮,像是说暗语。r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会去的。”我直言相告,“正甫兄这就去吗?”r

“这……”殷世儋支支吾吾,“不去何妨?”r

“谁也不会强迫你的,正甫兄!”我不屑地说。我心里明白,殷世儋是必定会到严府祭吊去的,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我对他的反感倏忽间又多了一层。r

不过,也应该说,诸如此类的相互试探在官场早已习以为常,不足为怪。都知道这种攀附权贵的机会不能错过,也知道这样做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不想让他人知晓,又想从别人那里摸摸底细,把握一下行情。如此矛盾百出,遮遮掩掩也是难免的了。其实,从听到欧阳氏的死讯,我也在琢磨着应对的办法。回避是不可能的,除非像杨继盛那样,摆开阵势要和权贵对着干;或者像高拱那样进行自我封闭,一概不与外界来往。我不愿做杨继盛,也没有高拱那样的忍耐力,所以我不能不周旋应酬。银子是要送的,就我的家底,送也送不多,只能聊作表示,这不会引起严氏父子的任何兴趣。思来想去,我决定用心拟写一篇祭文,以祭悼一品诰命夫人为名,吹捧严氏父子。想必唯有如此,才会邀得严嵩的欢心。反过来说,倘没有一篇像样的祭文,以我在严嵩心目中作为善颂善祷的作家定位,是交待不过去的。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被正人君子鄙视,会留下历史污点,但与可能得到的实际利益相比,呈送一篇祭文是唯一正确的选择。r

拿定了主意,我就毫不犹豫地埋头写了起来。开头无非是祭悼欧阳氏的,劝严氏父子节哀顺变的,最后才转入正题:r

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始终如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为谨。r

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仅不再为讨好逢迎、虚伪欺诈感到道义上的自责,换言之,我自认为,经历了十多年的历练,我已经成熟了。其标志就是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违心话、做违心事而不再有良心上的自责。我不知道这是张居正个人的悲哀还是我中华官场的悲哀,总之,在官场历练了十年八载,倘若还是不能口是心非、指鹿为马而毫不脸红,那么前程、事功云云,就无从谈起了;即使偶有例外,也绝对不会持久,终久是要被淘汰出局的。r

文稿拟就了,我立即返回家中,令游七买来了白纸,顾不得吃午饭,工工整整抄写好了,带着游七、敬修,雇了一辆马车,匆匆赶到严府吊丧。r

远远望去,严府笼罩在白色的孝布中。川流不息的人流到了午间依然没有歇息。我到灵堂祭奠,悲悲切切地诵读了祭文,随后,恭恭敬敬地把祭文交到守灵的严世蕃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