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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酝酿转折(四)


四r

从内阁会揖的大厅穿过一道厚厚的木门,有一间密室,这里是内阁大臣密商机密要事的场所。这天午后,当我到文渊阁拜见徐阶的时候,稍事寒暄,徐阶就径直带我进了密室。r

内阁首辅的夫人、工部侍郎严世蕃的母亲欧阳氏的死,在京城内外掀起了吊孝的高潮。各衙门稍有地位的官员,不是到严府祭奠,就是忙着与各地方以各种借口来京祭奠欧阳氏的官员应酬;低级官员、书吏衙役则趁机偷懒,办家里的私事。袁炜、李春芳除了精制青词,就是为严府丧仪撰写各种文稿,内阁只有徐阶当直。r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直接面对徐阶了。我看到,老师明显衰老了。须发近乎全白,额头上分明刻上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他神情凝重,没有开场白,尚未坐定,就说:“分宜请求圣上恩准严世蕃留京守孝。”分宜是严嵩的籍贯,私下里,徐阶常常以之代称严嵩,“分宜老泪纵横,说自己年迈体衰,请求圣上恩准严世蕃留在京里侍奉他,由孙儿严鹄顶替严世蕃护送灵柩回籍安葬。圣上虽然恩准了,但心里颇为不悦。圣上把孝道看得很重,当年为了给自己的父母争名分,曾不惜和满朝文武作对,严世蕃为人子,丧母不守制,圣上会从心里赞同吗?不过给分宜一个面子罢了。所以,分宜恳求了半天,圣上都沉默不语,分宜实在哀求不止,圣上才勉强恩允。”r

“要不要发动言官弹劾严世蕃,逼其丁忧?”我猜想,这一定就是徐阶引我到密室的缘由,遂提议说。r

徐阶摇摇头,“还不是时候。尽管圣上心里不高兴,但留严世蕃毕竟是圣上点的头,逼严世蕃回籍,圣上会以为是言官和他作对,这不恰恰把事情弄糟了吗?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要明白一点,决定胜负的关键,实系于圣上的向背,有时候甚至取决于圣上的一念之间,故务必谨慎从事,操切不得。首要的,还是要切中圣上的心理,迎合圣上的爱憎,以适当的时机,离间分宜与圣上的君臣关系,如此,方可稳操胜券。”r

六年前,在近乎绝望中,我离开京城,回乡隐居,临行前,我不仅没有向徐阶辞行,还留书一封,言语多有抱怨乃至责备。刻下,我终于明白了,徐阶是采取的慢功撼大树、扮猪吃老虎之法,与严氏父子斗智角力的。经历了杨继盛事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自己和徐阶实际上采取着双重标准。自己可以而且应该俟时以待,周旋各方;而徐阶则应该与严氏父子代表的恶势力“慨然一决”,以快平生。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张居正不在权力核心,人微言轻;而徐阶已经位列宰辅,理应担当。那么,与杨继盛相比,我张居正夫复何言?如果说徐阶就应该拍案而起,那么杨继盛的例子,不是已经清楚地告诉了后果是什么了吗?所以,我对徐阶避威保位、容悦顺从、随事调和的表现,已经深为理解。京城的官场都知道,自杨继盛事件以后,徐阶越发谨小慎微,不但对严嵩,即使是对新入阁的袁炜,徐阶也礼让三分。除了在内阁当直,就是闭门谢客,遇事依违,一时有“四面观音”、“一味甘草”的“雅号”。但我对徐阶却完全理解了。我已经细细体会出,徐阶的谋略,分明是在严重扭曲的官场人际关系中,不得已才采取的手段和保护色。我也深深感觉到,徐阶对我依然信任如故,并未因六年前我留书责备他而稍有变化。三年前,因为难以承受父亲催逼的压力,我曾经一度回京消假,当是时,国政稠螗,一次次谏诤,一次次弹劾,不过是在死一般寂静的水面上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而已。涟漪很快就消失了,水面依然死一般沉寂。国家的首脑一如既往的醉心于他的斋醮祷告,乞求长生不老;当国的宰辅也依然一边逢迎讨好着今上,继续颂扬着太平盛世的美景,一边像商贾似地集聚着个人的财富;位在中枢的徐阶,无疑是清醒的,但他似乎束手无策,既无力保护自己的学生,更没有办法扭转局面,只是把整个的心智,用在精制青词上,以此邀取帝心;高拱空负经天纬地之才,还是要蛰伏在裕王府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主人。而我张居正,纵有临戎勇负三关险的雄心,也只能是病夫空切杞人忧!留不甘、去不能,进退失据之际,徐阶派人捎话来,要我继续请假南归。我要去拜访徐阶,徐阶婉拒了。我只得写信,告诉他我不得不回京的苦衷。过了几天,忽然接到赴汝宁册封崇王的诏书。汝宁去江陵不远,正可顺道回家。大概是这个缘故,徐阶给我安排了这个差事。在汝宁办理完册封崇王事宜,我再次回到江陵,又是三年时光。嘉靖三十八年深秋,在得到徐阶晋升吏部尚书兼衔的消息以后,我立即踏上了返京的行程。徐阶能够保住自己的位置,已经出人意料了,能够晋吏部尚书兼衔,更是令人大喜过望。显然,政局在向着有有利于徐阶一方的方向发展,我必须抓住这个机遇。这次返京,徐阶颇为高兴,常常邀我到府中叙谈,向我透露一些高层的内幕,征询我的建言,似乎有意将我引为高参。r

当下,徐阶否决了我发动言官弹劾严世蕃的提议,我心悦诚服。那么,不是商议弹劾严氏父子的事,徐阶引我到密室,究竟有什么机密要说呢?r

沉默了片刻,徐阶看着我,说:“叔大可到严府吊丧?应该去的。”r

鼓励自己的学生亲近逢迎自己的政敌,若非有十二分的信任和宽广的胸襟,安能做到?若有点滴的私心,徐阶也不会这样嘱咐我的。我内心充满感激,便把我适才到严府祭吊的情形乃至祭文的大意,都如实报于徐阶。r

“权势者是分不清假意吹捧和真诚崇敬的,”徐阶淡淡一笑,说,“故权势者也常常被人利用。既然分宜对叔大颇有好感,就该利用这个时机,上个台阶。”r

“学生唯老师之命是从。”我声音颤抖地说。毕竟,这是我进入官场以后第一次听到要提拔的话。r

“老夫思维再三,”徐阶郑重地说,“右春坊右中允,兼领国子监司业,叔大升任这个职位,甚是适宜。”r

右春坊是一个官署,名义上是负责太子奏事、启笺及讲读之事,右中允正六品,是右春坊的一个职位,但只是翰林院编修升转的一个虚衔,没有实际职务,而兼领国子监司业的职务,才是实际职守。r

当徐阶说出了他的打算以后,我眼中流露出的,只能是对徐阶的感激之情。翰林院编修等待十几年、二十年才能升转,也是常事。固然,我张居正以豪杰自许,早就急不可待了,但当真的到了升转的这一天,我反倒冷静了许多,因为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朝廷重臣看重,以我的资历,在隐居六年以后立即得到提升,是不可想象的。何况,徐阶的这一安排,有着深远的考量。这一点,徐阶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完全能够看得出,之所以要我任右中允这个虚职,是因为利用这个身份,可以合法正当地和储君往来沟通,下一步顺理成章成为裕王的讲读官,以期以帝师身份,成为新朝的辅弼重臣;而兼领国子监司业,协助高拱处理教务和训导监生,自然成为众多学子的受业老师,就会很快晋身儒林高层,扩大接触面,提高知名度,是培植资望、为步入政坛高层铺垫基础的重要管道。可见,对我张居正的使用,徐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所作的安排。r

感激之余,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徐阶如此器重、栽培于我,当年,何以断然拒绝了我和徐珂的婚姻之事呢?对当年我责备他希宠固位,徐阶难道心里毫无芥蒂?可是,我又不便于问徐阶,我只是起身深深施礼,“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学生感铭老师的提携拔擢之恩。”r

徐阶摆摆手,笑着问:“叔大可曾抱怨老夫否?”r

我以为徐阶要谈当年留书责他之事,忙说:“学生一时冲动,连辞行的礼貌也没有,反而责怪……”r

“叔大理解错了,”徐阶打断我的话,摇摇手,“老夫所说,乃当年老夫断然阻止叔大与小女之姻事,不知叔大可曾抱怨老夫?”r

“学生……”我支吾了一句。r

已经六年了,徐珂已经嫁给了嘉靖三十二年登科的榜眼张四维,得到这个消息后短时间的失落早已过去,我已感到自己心如止水,如果说当年留书责备徐阶,免不了有对他断然拒绝我和徐珂的婚事的抱怨情绪在起作用的话,刻下,我已经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委屈,只是心中的谜团还没有解开罢了。r

“实际上,当时老夫已清楚地意识到,与严氏决裂,势所难免,”徐阶解释说,“若老夫应允了小女与叔大的婚事,则叔大即为我徐某的家人,自然也就成为严氏的敌人。在不可避免地与严氏的角逐中,若老夫失败了,叔大岂不成了陪葬者?若老夫幸而获胜,则以老夫的为人,又如何能够提携自己的女婿?以叔大之才学,又岂能接受裙带之携?是故,叔大一旦成为老夫之婿,则老夫与严氏角逐中无论是输是赢,对叔大来说,都不是好事,老夫不忍见此,安能以儿女情长,埋没一代才俊?”r

原来如此!是自己阅历之浅缺乏洞察力,还是一时陷于情感迷雾难以洞悉事情真相?徐阶所作的分析预测,我竟没有想到过。徐阶到底是久历官场,对问题的把握,可谓一针见血,r

“老师机心深刻,真非凡士所能悉其万一。老师的苦衷,实为黎庶所难以想象。”我沉吟道。我为自己曾经对徐阶所产生的抱怨情绪而感到羞愧。r

“我说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之所以说于叔大者,乃因老夫对叔大寄望之殷。”徐阶敛收笑容,“叔大呀,毕竟是年轻,分明尚未透悉政坛宦海的颠扑艰难,也未能真正理解和掌握在惊涛骇浪的宦海,如何俯仰生存、迂回进退的技巧和能力,故叔大南归,老夫为之庆。只要叔大安然,老夫即安心矣!”r

“只是,只是……”我说不出话来,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间,我又一次起身,深深鞠躬,“学生曾经以小人之见,度君子之腹,责备老师,想来汗颜不已矣!”r

我听完我的道歉,徐阶宽厚一笑,“叔大啊,读了你的信,我非但未生气,反而很高兴。我到底没有看错,叔大绝非麻木之人、庸碌之辈,忧思国运,焦虑时政,一腔热血、满篇正气,老夫欣慰甚矣!至于有涉老夫者,出自肺腑的坦诚,表达真挚的期许,责老夫以大义,老夫安能以一般的讥讽待之?”从徐阶和蔼的目光、抑扬的语调中,我断定,徐阶的话是真诚的。他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牢骚和愤懑来自年轻气锐,这非但不该受到责备,反而应该受到鼓励。年纪轻轻就失去英锐之气,那才令人担忧。不过……”徐阶顿了顿,接着说,“毕竟年轻,你或者杨继盛,皆可以拍案而起,也可以拂袖而去,但老夫不能。叔大要老夫‘披腹心、见情素’,固然很好,但,在权力的迷宫里,是分不清腹心、情素和吹拍奉迎的;‘操刀一快’,大丈夫当为,但你要认清与之决斗的对象,世论皆以为,国将不国,罪在分宜父子,然分宜何以猖狂?杨继盛所列十罪,桩桩有据,可圣上追究的不是分宜,而是杨继盛!故行阵布局,不能不首重审慎,没有必胜把握,轻发浪战,未能‘一快’,即取自灭,快从何来?当然,这样做不是一味等待,更不是坐以待毙,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遗世独往’,也不失为解脱之道,但,既然历史已经赋予了某种使命,那就无以逃避,况既已与恶势力较量,有心悠游林下,也是求之不得了!”r

徐阶一口气说出了郁积于心底的肺腑之言,解答了我的疑惑,同时也向我交了底。他完全把我当作心腹之人,对我已毫无保留。r

“学生愿追随我师之后,熟筹制胜之策。”我表态说。r

徐阶点点头,慈祥地看着我,“叔大,老夫不想你做杨继盛,也不愿你做吴时来,叔大只需韬光养晦以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