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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酝酿转折(五)


五r

在内阁密室里,当徐阶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我交底以后,我郑重点头。无论时局如何变化,只能韬光养晦以待时。徐阶的意思是,不要我直接卷入与严氏父子较量的漩涡,待推倒严氏父子,清明之世以展布经济。对此安排,我当然感激不尽,也求之不得。奇怪的是,徐阶没有把他的计划向我交底之前,避祸的心理时时支配着我的言行,一旦明了了徐阶的蔼然仁者之心,我反而变得较之此前激进起来。虽然我表示接受徐阶的安排,但从内阁回翰林院的路上,陡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承担了某种责任。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这促使我对遇到的事体不能不详查慎思。坐在轿中,又把适才徐阶通报的讯息过了一遍,不觉担心:只要有严世蕃在,严嵩就能对各种局面应付自如,局势还会照旧维持下去,这期间若严嵩举荐的人进入高层顺势接班,那么局面就难以挽回了。无论如何,不能坐失良机!官场角逐中,被动地等待就是政治上的慢性自杀;但冒然出击又无异于以卵击石。还是要妥筹善策。r

晚上回到家里,我命游七把李幼滋叫来。欧阳氏方死,李幼滋就预言严嵩的麻烦来了。可是他或许没有料到,严嵩会乞求圣上恩准严世蕃留京守孝,出现了这个新情况,我想听听他的看法。r

“这么晚请我来,有好酒喝?”一进门,李幼滋就兴奋地说。他知道我好喝酒,每次来,常常带上各地上兑的好酒。我有了好酒,也总是趁他来的时候与他对酌。r

“前几天你说严嵩的麻烦来了,”我直奔主题,“不知严阁老有何麻烦?”r

“喔,这事啊--”李幼滋稳稳地坐在藤椅上,用手弹敲着椅背,颇是自信地说,“严嵩年事已高,智虑明显衰颓,精力不继,全靠严世蕃代为谋划或者捉刀,严世蕃守制三年,严嵩如失臂膀,这不是大麻烦?”r

“圣上倘若恩准严世蕃在京守孝,局面还不是要照旧维持下去?”我继续问,边从橱柜中取出一瓶戚继光刚刚从山东登州托人捎来的琼花陈酿,亲自为李幼滋斟了满满一杯。自从上次为戚继光调任之事到兵部转圜,虽然没有办成,戚继光并未因此而抱怨,不断写信问候,常常托人捎来海味美酒。r

一见美酒,李幼滋迫不及待地躬身闻了闻,发出美美的“啧啧”声,口中依然是阐发自己的观点,“想那严世蕃贪狡荒淫,骄横狂妄,因为严嵩对其言听计从,他根本不把乃父的话,放在心上,倒是欧阳氏在世时,对严世蕃多方管束,严世蕃不得不有所顾忌。今欧阳氏一死,严世蕃如同脱缰野马,严嵩又管束不得,难免要惹出事端。况严世蕃热孝在身,不能出入西苑严嵩直庐,严嵩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了。看他如何照旧维持下去!”李幼滋举着酒杯,顾不上喝,侃侃而谈起来。r

“照义河这样讲,”我被李幼滋的话所振奋,“倘若有人要以此为契机扳倒严氏父子,就这样以静制动足矣?”r

“那倒不尽然,”李幼滋似乎成竹在胸,“吱”地喝完了杯中之酒,抹了抹嘴,“要想攻倒对手,端赖能不能攻其弱点。此乃成败之关键。以我对官场之观察,官场中人,无论其地位多高,权力多大,都是有其弱点的,而且往往是随着地位的提高、权力的增大,弱点越发膨胀而不是萎缩。只要找准了对方之弱点,顺势一击,则成功在望矣!说到严氏父子,可说严嵩离不开严世蕃、严世蕃离不开女人。只要严世蕃在女人身上难以自拔,则严嵩就失去了依靠。”说到这里,李幼滋忽然睁大了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叔大莫非是要对严氏下手?!”r

我没有回答李幼滋的话,很是郑重地说:“你到苏州会馆找留都国子监司业张瀚,告知他,严世蕃为母守孝,足不出府,以此兄的性格,恐怕是寂寞难耐,在这个时候找他,把该送的礼物送到,说不定严世蕃反而会格外高兴,如有请托之事,必能水到渠成。”r

“这是何意?”李幼滋不解地问。r

“装作无意中碰到,”我并不解释,继续嘱咐李幼滋说,“见到张瀚,点到为止,其它不必多言。”r

“张瀚其人是?”李幼滋追问。r

“张瀚乃留都国子监司业。此公乃苏州人士,”我答复李幼滋,“论讲,他当称得上一时的闻人。十年前,因为张瀚家里开了座规模颇大的纺织作坊,雇佣大批织工,引发江南士绅连翩上疏,论劾其舍本逐末之罪。”r

“我明白了。有了钱,”李幼滋诡黠一笑,“想必就耐不住留都的寂寞,要到朝廷攀龙附凤了。”r

“切切不可多言。”我又嘱咐了一句。r

过了一个多月,看到邸报上刊登出张瀚调任礼部员外郎的讯息。我知道李幼滋的使命完成了。但这只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能否达至既定目标,还是未知数。有意思的是,我的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兼领国子监司业之职的诏书,竟是与张瀚的礼部员外郎一同在邸报刊出的。因为早就得到了升职的讯息,一切都在预料中,激动、兴奋的劲头在得到正式的任命文书前已经慢慢过去;刻下,一遍又一遍反复阅读邸报,升职带来的激动反而被实施只有我自己知晓的秘密计划的紧张、期盼、兴奋所取代。r

从李幼滋、游七搜集到的讯息以及从徐阶那里听到的西苑无逸殿的内幕,都说明我的计划是有效的。各方讯息都是说,严世蕃不知从何处得到一位“瓷美人”,自从她进得严府,严世蕃便被那凝脂般的白嫩皮肤所吸引,索性脱下孝服,换上大红绣花锦缎袍,不分昼夜,搂着“瓷美人”作乐。那些想讨好严世蕃的人,得知严世蕃并未因守孝而稍有收敛,反而越发放纵,也都打消了顾虑,不断送美姬去,供其消遣。严世蕃则来者不拒,在红颜翠袖间酣饮狂放,对代乃父批答章奏、出谋划策之事,顿生厌恶之意。有圣旨下来,冯保送至西苑严嵩的直庐,严嵩要么不解其意,无从下手,必得送严世蕃批答;要么自己拟稿,也要请人赶回府中让严世蕃过目,才放心得下。可严世蕃一心都放在纵情淫乐上,往往草草写下数语了事,要是赶上他淫兴正酣,干脆就没有人敢去打扰。如此一来,不是所答不合圣意,就是屡屡误了事机,每每惹得圣心不悦。r

这些传闻传遍京城官场。每每有人在我面前谈及此事,我都是笑而不语。在国子监任教授的耿定向一向以正人君子著称,就连他也在我面前问及“瓷美人”之事,我未置可否。r

我当然知道“瓷美人”的来历。那天在翰林院,南京国子监司业张瀚携带顾峻的信函找到我,说有事相托。那天在翰林院见到张瀚的时候,搭眼望去,这张瀚虽身材俊朗,也说得上是英俊之貌,或许是有求于人的缘故,总给人一种委委琐琐的感觉。我本不愿应酬他,不过知道他是顾峻引荐来的,想从他那里得到些顾峭的消息,所以还是和他吃了顿饭。言谈话语间得知,张瀚中进士后一直在留都担任闲差,眼看到了不惑之年,就有些耐不住留都的寂寞。此人还算老实,经不住我一番追问,再加上不胜酒力,一股脑把他的京师之行的策划,都交了底。我这才知道,顾峻在南京做的收丝贩丝生意,与张瀚家的作坊建立了合作关系。顾峻或许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在张瀚面前津津乐道他与我的关系,同时也没有忘记告诉张瀚,张居正虽然不过是翰林院编修,但又是徐阶最得意的学生,同时在严嵩那里,也颇受器重。张瀚正是听了顾峻的这番话,才托他写信引见的。张瀚直言相告,说他知道无论求谁,总要过严世蕃这一关,而且知道严世蕃最需要什么,所以途中拐到扬州,为严世蕃买了一个外号“瓷美人”的美姬,由于耽搁了行程,待赶到京师,恰逢严府热丧,不敢在这个时候把“瓷美人”送去,而不送“瓷美人”,恐怕所托请之事,十有八九要办砸。张瀚也是进士出身,又担任着留都国子监的司业,也算是儒林名流了,为了升迁,竟不惜作出如此卑鄙之举,够令人心寒的了。当时我并没有把这种鄙夷的情绪流露出来,只是说自己只是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忝列徐阶门墙,与众多庶吉士一样,仅仅是徐阶众多学生之一,并无特殊师生之谊,算是把他请托之事搪塞过去了。但听了李幼滋说到攻倒对手必击其弱点的一席话,陡然间觉得张瀚可资利用,遂派李幼滋前去,鼓动张瀚把“瓷美人”给严世蕃送去。r

张瀚家底殷实,又有“瓷美人”相送,想必严世蕃大喜过望,给张瀚安排了礼部员外郎之职,超出了张瀚的期望。r

“叔大,你这招够毒的!”李幼滋像是突然悟出了其中的机蕴,“听到了吧,到处都在说,迩来严嵩兢兢业业,以全副的精力,极力迎合圣上,但却是接连不断地闹出纰漏,让圣上对他大失所望。”r

我自然是知道的。有一件事被朝野添油加醋,描述得绘声绘色,近乎尽人皆知了。说严嵩自知年迈,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提携自己的亲信跻身内阁,以顺势接班。尽管严嵩党羽甚多,但多是些势利小人,资望不高,数来数去,以转升刑部侍郎的鄢懋卿勉强还有入阁的资格。严嵩遂以密札推荐鄢懋卿入阁。r

几天之后,严嵩接到了圣上的批语:“敲磬道士苦等待,提笼之人不曾来。”r

圣上批示诏旨,常常就是这样,一个典故、一句偈语,云山雾罩,令人不知所云。严嵩看了半天,还是不解这道批语的意思,只得派人去向严世蕃问询,正逢严世蕃闭门淫乐,吩咐下人不许打扰,严嵩派去的文吏竟未能问出结果。恰在这时,圣上召见阁臣垂询人事。严嵩当面又把鄢懋卿推荐了一番:“陛下,鄢懋卿总督盐政,强化专卖,追讨灶户所欠额盐,限定逻卒私盐,商贾不得不购买官盐,一年之内,就为朝廷收取白银二百万两;他又创设工本盐之制,两淮盐运司拨出八千二百两白银购买灶户余盐,每引官给银两钱,再公开出售盐引,此番取引,仅在一个盐运司,总利即达三十万两。若不是鄢懋卿这二百多万两进项,剿倭抗虏的军费,臣真不知从何筹措呢!臣以为,鄢懋卿才堪大用,内阁正宜补充此等干才,请陛下明示。”r

“严嵩,看来你是真的老了。”圣上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r

严嵩尴尬万端,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圣上。待回到家中,严嵩把自己的疑惑说给严世蕃听。r

严世蕃博闻强记,尤其对圣上的爱好兴趣,他格外留意,所以他拟的的答对,往往最合圣意。一听乃父的话,严世蕃轻蔑一笑,“父亲真是老了,你不是自讨没趣吗?今上不是批了吗?‘敲磬道士苦等待,提笼之人不曾来’!这有一个道教典故。《里乘》中有一篇《蛇妖》,讲述一个道士为降服蛇妖,苦等了五年,才找到了正直而又胆略过人的刘溥,道士作法敲磬,刘溥为他提住麦杆编成的法笼,降服了桀骜不驯的蛇王。今上引用这个典故作批语,分明是说,鄢懋卿不是那个他要等的人,你还要圣上明示,不是老糊涂、该歇息了吗?”r

严嵩听罢严世蕃的讲解,懊恼不已。自己推荐的人没有获得圣上的满意,已经够沮丧的了,又讨了个大没趣,让圣上轻视自己,惹圣上生气,能不懊恼?r

“都是你这个孽子,收敛点吧!别误了正事!”严嵩不得不把一肚子懊恼发泄出来,恨恨地教训严世蕃道。r

“别忘了,你是首辅,我只是工部侍郎,”严世蕃反唇相讥,“若不是您老人家当首辅,论本事,我早当上首辅了,自己的亲爹老子当首辅,又不能举荐自己的儿子入阁,眼睁睁看着那些个人模狗样的家伙沐猴而冠,我的委屈,又该向谁发泄!”r

严嵩被儿子的话噎住了。他再也不敢管教儿子,又不愿眼看着儿子在堂堂首辅的府第寻欢作乐,索性,就常常在直庐过夜。r

看来,事情正向着我所谋划的方向进展。但是,在李幼滋面前,我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待李幼滋又把这个传闻说了一遍,我佯装生气,正色道:“义河,莫胡乱传讹,更不要胡乱猜测。什么招不招的,毒不毒的,所谓何来?记住,我辈后进下僚,与高层争斗无涉,避之唯恐不及哩!”r

“这个,我当然晓得的,私下议论而已。”李幼滋自负地说,“你看这情势,一个年迈智衰,一个恣意淫乐,不难判断,严氏父子的好日子,快到头了。”r

我把李幼滋的判断说于徐阶。他似乎不以为然。按照徐阶的谋略,此时尚不能轻发浪战,还是要取以静制动之策。因此,青词不能不写,逢迎不能不做,但更重要的是,要在一系列具体政务和事件上,表现出自己的见解高明和才能优异,以获取圣上的信任和朝野舆论的拥戴,逐步揭严氏之短陋,抖严氏之奸贪,从而达到取而代之的目标。r

话虽如是说,落实起来,又谈何容易?尽管徐阶绝顶聪明,有道是当局者迷,况且他又事务缠身,要他不断表现出高明的见解以博取舆论的拥戴,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何给徐阶参议,拿出高招,我自认为是我作为幕僚的责任。我到国子监上任,念兹在兹的,就是这件事情。r

好在从高拱那里,我总可以得到不少启迪。高拱对朝政败坏、吏治废弛、边防溃散、社会凋敝,都有具体的了解,并常常深思其症结所在和解决之法。他很乐于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于我听,所以,与高拱在一起,我更多的是充当忠实听众的角色,偶尔就一些困扰自己的事体向他提出,听取他的见解。高拱似乎已经习惯于此,对我的沉默寡言,他从不在意,可能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会在他面前保留些什么;至于对我提出的事体,他总是不厌其烦,毋宁说,解答我的提问,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乐趣。一到国子监,就可以天天和任国子监祭酒的高拱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他是主官,我是他的副手,在一起交谈不必再避人耳目。r

六、七年的时光,高拱已经明显衰老了,鬓发斑白,皱纹已经爬满了额头。粗大的手掌上,似乎生出了黑色老年斑。不变的是他的激情和抱负。r

“刻下,圣上心目中最大的隐忧就是南倭北虏了。如何消弭南倭北虏之患,一直是圣上的最大心病,自庚戌事变以来,十年过去了,局势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北方自马市停开,与俺答部又恢复了战争状态,有了赵全的参议、导引,俺答部屡屡威胁京师。南方倭寇剿不胜剿,东南半璧,饱受蹂躏。内阁大老倘若能在此事体上有所作为,自然就会获得圣上的信任。”高拱分析说。至于如何在消弭外患上有所作为,高拱主张“两个轮子”转,一以主动进攻,一以解除海禁,相互促进,互为保障。但解除海禁,涉及国策根本,不可能为当国者所接受,故我在给徐阶谋议时,建议他向圣上提出改变被动防御之策。r

“这自然是圣上所希望的,关键是无可用之人,每每是攻而无功,防不胜防。所以,若向圣上建言,就不能不提出担当此任的人选。”徐阶既喜且忧地说。r

正可利用这个机会,让戚继光实现其夙愿。我向徐阶提出建言:“倭寇蹂躏江南,圣上忧心忡忡,必得敢为之将,以攻为守,方可有转机之望。有登州卫指挥佥事名戚继光者,出身将门,倜傥负奇气,好读书,通经史,性刚毅,敢效命,尤善兵法,才堪大用,可调之浙江前线,担当剿倭重任。”r

徐阶微笑着看着我,不再说话。r

“还有,”我继续说,“鞑虏屡屡犯边,警报频仍,尤其是大同、宣府两关,首当其冲,日有厮杀,夜必严防,边卒苦饥,情何以堪?畿内各县之麦,一体收之,可获三十万石,自居庸输宣府、紫荆输大同,慰我士卒,振我军心,似可奏请圣上行之。京师屡受威胁,动辄有兵临城下之虞,此最为圣上之隐忧,学生以为,可建白圣上下诏,再筑一道外城。”r

徐阶听了我的建言,点了点头,显然很是欣赏。目光中,似乎流露出满意而又自豪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果然没有看错张居正。r

当即,徐阶在与我的研议中拟就了一道密札,一口气提了这三项建言。要做什么事,要用何许人,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密札,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不多见的。r

过了几天,内中传出讯息,圣上接读徐阶密札,龙颜大悦,当即批准实施。还加了一句:“徐卿谋议周全、为朕分忧,朕心甚慰。”r

很快,在戚继光南调的同时,收畿内之麦输大同、宣府,也由圣上密传圣谕行之。新筑京师外城的工程,也不日动工。徐阶在密札中推荐工部尚书雷礼主持其事,雷礼是严嵩的同乡,得以接任工部尚书,自然是严嵩提携的结果。但徐阶并未因此而疏远、排斥他,反而推荐他主持这项浩大的工程。r

自此,凡涉及国防之事,圣上皆舍严嵩而独密询徐阶。微妙的平衡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悄悄打破。圣上对徐阶愈来愈信任,而对徐阶的信任度每增加一分,就预示着对严嵩的信任度降低一分。r

朝野都在议论着,严嵩已经力不从心,他赖在台上的时间,恐怕不会太长了。然而,甚至包括徐阶在内,谁也不知道下手的机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