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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酝酿转折(六)


六r

嘉靖四十年的秋冬,京师干旱异常,自入秋以来,始终未曾降下雨雪。三伏天刚过,一场大火,一连烧毁了皇宫中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举朝惊恐,圣上连颁两道罪己诏,检讨自己的过失。但这过失无非是说自己敬天法祖不够虔诚,对老百姓爱护不够,对待国务多有旷废云云。在臣民心目中,真正属于当今圣上最大的过失,就是隐身西苑,崇道修玄,高深莫测,操纵朝政,忽功忽罪,专喜逢迎、堵塞言路,信任屑小、是非不明。圣上对臣僚的这些抱怨,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罪己诏一概掩过,只字不提。而就在罪己诏颁发的同时,圣上又命重修三大殿,务必早日完工。当年三大殿甫修成仅仅半年,也曾被雷电击中焚毁,成祖念及工程浩大,始终未诏重修,历经仁宗、宣宗,直到英宗时,才得以重建。方今国库捉襟见肘,甫毁即修,实在勉为其难。严嵩只得想出一个加征“木工费”的办法,向各省摊派。好不容易凑出了重修三大殿的经费,还没有过四个月,西苑又烧起了大火,把圣上居住的永寿宫,顷刻间化为灰烬。r

当天夜里,徐阶把我召到家里,紧急商议对策。r

我隐隐感到,推倒严嵩的机会,就在眼前了。r

“目下圣上暂时安置在玉熙殿居住,玉熙殿狭小阴暗,圣上一走进殿门,眉头紧皱,满脸不悦,明日,他一定会征询办法,该如何应对,老夫还拿不定主意。”徐阶白天在西苑指挥善后,一脸的疲倦,说话的底气已明显不足。r

“国子监里监生们议论纷纷,都说大火烧得好,正可借此机会,劝圣上返回大内。圣上以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不住皇宫大内,本就不合体统,作臣子的,不能在皇宫朝见圣上,列班议政,朝野早就怨声载道了。”我把听来的传闻加上自己的想法,阖盘说了出来。r

“话是不错,”徐阶道,“不能把圣上劝回宫中,嘉靖一朝的臣子,都该感到羞愧。劝圣上返宫,是人心所向,洽舆情,顺常理,如此,既可节省财用,又可恢复朝仪,还可赢得舆论,一举三得。”r

徐阶虽然如是说,可从他的语气和表情来看,似乎又不愿意这样做。转瞬间,我已猜透了徐阶的心思,于是道:“以圣上的性格,舆情也罢、财用也罢,是不大能左右他的想法的。所以,关键还是要看圣上的态度。”r

“叔大此言极是,”徐阶接言道,“圣上内心是绝对不愿意返宫的。若建白圣上返宫,必逆圣意。若说圣上此时的心思,那就是尽快重建永寿宫。然则,圣上不会直接说出来,他自己也明白若不返宫,情理上说不过去;况重建三大殿,国库已经不堪重负,再重修永寿宫,无疑雪上加霜,圣上不会说出口,他等待的是有人替他说出来。替圣上说出这个愿景的人,在圣上眼里,必是最大的忠臣。但在朝野舆论那里,就不啻是专以迎合为能事的佞臣了。”r

我这才明白徐阶的苦心。其实他一切都明白,但他在权衡利弊,又忍受着良心的拷问。那么,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道义上的支持,还是心灵上的慰籍?在我心目中,道义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权力。没有权力,道义苍白无力,毫无价值。而目下,要获得权力,就不能不迎合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背负道义的谴责、良心的拷问!所以,我断然道:“以学生愚见,当提出建言,尽速重修永寿宫。”r

徐阶看着我,似乎在说,说下去,讲点理由出来。r

我顿了顿,说:“诚然,如此,难免会遭到非议;也难免会有任智数、用权谋之嫌疑,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能获得圣上的充分信任,推倒权奸,廓清朝纲,想来后人是能够理解的。学生近来常常想,狄仁杰完唐全躯,若不任智数、施权谋,恐完唐不成,己躯已灭。后世论者,只颂狄公完唐之伟功,谁还复论狄公当年智数权谋之当用否?”r

徐阶点了点头,从他的神情看,他已经作出了选择。r

本来,我和徐阶还隐隐有些担心,以严嵩一贯的作风,迎合圣上的事,他是不甘人后的,一旦严嵩抢先提出重建永寿宫的建言,那么圣上对严嵩一定心存感激,旧情新爱,恐怕君臣关系,又会恢复到从前的融洽。r

可是,严嵩这一次却充当了舆情的代言人。或许是他没有来得及和严世蕃研议,也许是他想以此赢得人心,也可能是他已经感到心力交悴,不想大兴土木,倒不如尽快给圣上安排一个他认为合适的住处了事,反正他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言。r

圣上把严嵩和徐阶召到玉熙宫,郁郁不乐地说:“这玉熙宫狭小阴暗,实非久留之地,你们研议个办法出来吧。”r

“陛下,”严嵩立即答对,似乎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臣请陛下搬回大内,陛下不愿住乾清宫,离宫是一个好的住处,宽畅明亮,幽静无比,甚适宜陛下安居。”r

严嵩说到大内,特别是乾清宫,这一定会触动圣上无限的伤感。十九年前,也是十一月底,一个寒冷的冬夜,当圣上夜宿曹端妃宫中的时候,宫婢杨金英不堪忍受宫中地狱般的日子,竟失去理智,乘当今皇帝熟睡之机,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欲置其于死地。就在圣上即将断气的当儿,幸亏方皇后及时赶到,才救活了圣上一命。圣上被紧急抬到御榻诊治,就在这个功夫,方皇后传出懿旨,把杨金英和曹端妃一并处死了。曹端妃是圣上的最爱,圣上知道,曹端妃是冤枉的,方皇后连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她,就把她处死了。但圣上又怎么能责怪救命的方皇后呢?他只能沉默了,把一腔的怨怒怜情,永远存于心底。从此,这乾清宫对圣上来说,就是梦魇,是血腥的回忆。严嵩劝圣上回大内,也不敢说出回乾清宫的话。所以,他提出要圣上搬去离宫。r

严嵩的话音未落,圣上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了下来,一向不动声色的徐阶,也吃了一惊!如果不是严嵩一再强调幽静宽敞,徐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严嵩的话。r

这离宫确实幽静宽敞!可是,皇帝的居处,岂是一个幽静宽敞就可以的吗?要知道,这离宫是当今圣上的曾祖父英宗皇帝被幽禁的地方啊!当年英宗误听太监王振之言,亲征鞑虏,竟被鞑虏俘获,英宗之弟代宗随即登基称帝,在位九年,后来鞑虏把英宗皇帝送回,代宗并不把皇位还于英宗,而以“太上皇”尊之,特意在大内修造了离宫,把英宗安置于此,说是静养,实为幽禁。英宗在这里度过了黯淡岁月。当今圣上在位已经四十多年了,作为一个皇帝,与他的乃父乃祖相比,已经很老了,但越是年老,对权力的留恋就越发强烈,对“太上皇”这些字眼,不能不格外敏感。所以,听了严嵩的话,圣上脸色大变,微闭双目,不发一语。r

“陛下!”徐阶深情地叫了一声,等待着圣上的反应。r

圣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徐阶,你是何意啊?说出来吧。”r

“陛下,”徐阶看了严嵩一眼,道:“臣窃以为,首辅所言,实出于对陛下的关心,首辅深知,陛下实不宜久居玉熙宫,情急之下,就想到了离宫。不过,以微臣的看法,这离宫……”徐阶故意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离宫虽幽静,但毕竟久未居住,多年失修,陛下恐不宜居住于此。”徐阶偷偷窥视了圣上一眼,看到圣上流露出焦急和期盼的眼神,便继续说,“搬回大内,臣恐不利于陛下修玄,还是在西苑的好。臣斗胆建言,陛下暂时委屈数日,正好三大殿重修,主体工作业已完工,臣特意请教了工部雷尚书,雷尚书说,还余下不少木料,足够重修永寿宫,臣以为可以即日开工,重修永寿宫,务必在三个月内请陛下得以安居。”r

“是吗?”圣上露出笑容,“那就按徐爱卿所奏办吧!不过,重修永寿宫,比不得建一个垂佑阁,前年盖一个垂佑阁,赵文华就用了好几个月,阁未建成,他赵文华的华邸豪宅倒是建起来了!”圣上瞪了严嵩一眼,“所以,要用得力的人才行。”r

“陛下,臣愿推荐……”严嵩眼看徐阶的建议深获圣心,禁不住一阵懊恼,焦急之际,就想在督工建造上立上一功,以为弥补,所以,圣上刚说到选人,严嵩就急不可耐,要推荐人选。r

圣上就像没有听到严嵩的话,甚至就像根本没有严嵩这个首辅的存在一般,自顾对着徐阶说:“徐爱卿,贵公子徐璠是尚宝寺丞吧?就要他兼任工部侍郎,专责督建永寿宫。你也要经常过问此事,各有司皆向你负责。你就快快回去拟旨吧!”r

圣上转身刚要离去,又回过头来,高声道:“以后内阁拟旨的事,就由徐爱卿来办,勿需他人再操劳了。”r

严嵩跪在地上,佝偻着头,半天不愿起来。徐阶上前扶了一把,“元翁,起来吧,圣上是心疼元翁年事已高,怕元翁累坏了身子,该感谢圣上的关心才是嘛!”r

“徐阁老,”严嵩哽咽着叫了一声,“严某老矣!以后全靠徐阁老侍侯圣上了!”r

“元翁说到哪里去了,”徐阶笑道,“徐某愿永远追随我元翁之后,为元翁分劳,为圣上分忧。还请元翁一如既往,指导垂训,耳提面命,徐某无不凛然遵从。”r

“好,好,这就好,徐阁老,存斋,”严嵩拉住徐阶的手,一边蹒跚着往外走,一边喃喃说着,“你我共事多年,从来未存芥蒂,天日可昭,我严某从未动过排挤存斋之心啊!圣上能信用徐阁老,这是严某的心愿哩!”r

可是,一回到直庐,严嵩就派人把工部尚书雷礼叫来。r

“是你告诉徐华亭,三大殿的余木,足可以用于重修永寿宫吗?”严嵩怒气冲冲的质问道,“何以不禀报于老夫,而独报于徐华亭?”r

“是徐阁老问及,学生才如实禀报的,”雷礼辩解说,“并非是学生主动报于徐阁老。”r

“是吗?!”严嵩冷笑道,“他徐华亭偶承圣上一二密旨,就以为自己可以取老夫而代之了,也有势利小人,看徐华亭受圣上一时宠信,以为要变天,忙不跌要去巴结,这等把戏,老夫见多了!”r

“徐阁老是高义之人,对元翁也一向敬重,元翁倒要大度些才是。”雷礼半是规劝、半是嘲讽地回敬了严嵩一句。r

严嵩一腔怨气正无处发泄,听雷礼如此为徐阶说话,又妒又怒,也顾不得体统,大声斥责道:“就像你是他徐华亭的儿子,替他说这等孝顺话!”r

雷礼也不甘示弱,反驳道:“学生也是堂堂二品尚书,位列公卿,元翁口出此言,不是在侮辱朝廷命官吗?”r

“朝廷命官?!”严嵩大笑,“你的尚书,是谁给的?你能有今天,是谁提携的?不想官做上了,倒要大言不惭说什么朝廷命官!”r

严嵩的话并不是自夸。雷礼是严嵩的同乡,当年以巡案而出任两广总督;继而调转工部尚书,皆得益于严嵩的提拔,被朝野目为严嵩的亲信人物。只是赵文华属意工部尚书之职,升任雷礼为留都吏部尚书,使雷礼一度受到冷落;但是,赵文华去职,严嵩又把雷礼调任工部尚书,使他重新回到了权力中心。可以说,没有严嵩的垂青提携,就没有雷礼的今日。r

然而,雷礼毕竟是进士出身,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受到严嵩如此呵斥嘲讽,羞怒万端,也不施礼辞别,一甩袖,转身离去,径直来到文渊阁找到当直的徐阶,把刚刚发生的一切,报告给他。r

徐阶一笑:“元翁年纪大了,雷大人不必放在心上。”r

“要把这件事禀报圣上,”我得知此事以后,急忙向徐阶建言说,“正可以此探探圣上对严阁老的态度。”这段时间,过不得三、五日,我就要到徐府中,或者径直到文渊阁他的朝房,通报各自掌握的情况,研议下一步的对策,“最好还要借机把严世蕃守孝期间纵情淫乐的事,也能让圣上知道。”我又补充说。r

好在徐阶常常受到圣上单独召对,有的是机会。r

“陛下,迩来严阁老心情不佳,臣恐长此下去,损害了他的令名。”这一天,徐阶应召答对,说完了稅赋和下一年度度支设想,徐阶提到了严嵩,把他责骂雷礼的事,禀报了圣上。r

“他并非是骂雷礼,”圣上并不恼怒,而是笑着说,“那是在妒诟徐爱卿你呢!”随即,圣上收敛了笑容,“这严嵩在朕身边,也二十余载了,往常拟旨答对,多合朕意,朕看他还算忠勤,就一意维护他;看来,严嵩真是老了,倏忽间,谋划、办事都变得乖谬起来,青词也写得不甚精致了。”r

“启禀陛下,”徐阶道,“同僚间,本不该背后非议,但既然陛下问及,臣也不得不如实禀报。朝中臣工,无人不知,严阁老拟旨对答,端赖其子严世蕃的襄助,以至于朝野早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讥。”r

“这朕也不是不知道,”圣上不以为然地说,“弹劾严嵩的奏疏里,早就说过了。不过只要忠勤为公,把事情办好,这也算不得什么大弊。”r

“陛下圣明,”徐阶继续说,“不过近来,臣听道路传闻,自严夫人仙游,圣上格外开恩,允严世蕃在京守孝,伺候严阁老。然严世蕃在府第,无人管束,竟耽于淫乐,传闻有人孝敬严世蕃一个‘瓷美人’,他宠爱有加,须臾难离,严阁老有所垂询,他也顾不得答对,严阁老顿失臂膀,也就难怪出些纰漏了。”r

圣上听着徐阶的禀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r

徐阶一时弄不明白圣上是生严世蕃的气,还是对他背后说严嵩的小话不满,忙补充道:“不过,这都是道路传闻,不足为信。臣之所以报于陛下者,实秉臣对君父当知无不言之圣训。也是想为严阁老屡屡对答不合圣意作出说明,非严阁老对陛下的忠心有变,实是因为严世蕃一意淫乐,不再顾及朝政。”r

圣上沉默了好久,方慨叹道:“先是严嵩的义子赵文华大违朕意,令朕失望;现在这严世蕃竟然居丧淫乐,有悖纲常。徐爱卿以为,这些事情,与严嵩有关吗?”r

这几句话证实了圣上对严嵩的失望和怀疑,徐阶再也不向以前那样顾虑重重,而是肯定地说:“子不教,父之过,严阁老至少有纵子之嫌。”r

圣上叹息一声,徐阶意识到,这个话题该就此打住了。他知趣的及时告退而去。r

得到这个讯息,我精神为之一振,看来到了决战的时刻了!“该有所行动了,”我向徐阶建言说,“就从弹劾严世蕃开始!”r

“不,再等一等,”徐阶还是慎重,“严嵩伴君数十载,君臣相知甚深,圣上虽一时怨怒,尚不至于决绝,故不可贸然正面出击,若能找到迂回之道,方是上策。还需深思熟虑,妥为筹划。”临出门前,徐阶又叫住我,“叔大,我已和分宜研议,荐你兼任裕王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