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官场 > 张居正官场奋斗史全文阅读 > 第五章 无处可逃(三)

第五章 无处可逃(三)


三r

“杨继盛一案,以大理寺右卿鄢懋卿为主审官,听说要深究幕后主使者!知情不报者也要一并追究!京城人心惶惶,官场一片沉寂。”r

“杨继盛诈传亲王令旨,居心叵测!”r

……r

杨继盛弹劾严嵩之事发生,我就以不时晕眩为由请假在家。等待分发无事可做的的李幼滋,每天都准时来到我家里,把从外边探听来的讯息及时通报于我,还不时加上自己的评论,“真没有想到,朗朗乾坤,竟会发生如此是非颠倒、天理难容之事!国家还有甚样希望!”r

杨继盛弹劾严嵩父子的参折仅仅呈上去三天,就有了结论。参折连同圣上的御批在邸报赫然刊出。参折除了个别文句与坊间流传者稍有出入外,内容上并无二致;但处置的结果却与坊间的揣测大相径庭。圣上的御批竟是:“杨继盛因谪官怀怒,摭拾浮言,恣肆渎奏。且本内引二王为词,果何谓?令锦衣卫逮镇抚司拷讯!”r

杨继盛几年来搜集证据,条分缕析,弹劾严嵩十罪五奸,可谓确凿扎实,句句属实。然而,被逮拿拷问的不是严嵩,却是他杨继盛。r

“御批说杨继盛因谪官怀怒方上疏参劾,实在不通!”李幼滋忿忿不平地说,“谪官若果怀怒,超常拔擢则当转怒为喜,何以对提拔自己的人大张达伐呢?煌煌圣旨,竟也自相矛盾,无以自圆其说哩!”r

“义河,终于看清楚了吧?”我近乎哽咽着说,“舆论看到杨继盛的参折,以为这次严阁老必倒无疑,可结果怎样?你杨继盛说严嵩罪恶昭彰,今上却偏偏更加信任他!为了显示信任严嵩,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就不能不重重处置杨继盛!只有这样才能表明,是舆论错了,而不是永远正确的的英主错了!是永远正确的英主主宰国家,而不是舆论主宰国家!人若是掌握了绝对权力,又居于幕后,性情也就变得执拗多疑,可是他人又毫无办法,这真令人痛心疾首!”到了这个时候,我对那个隐身幕后、高高在上,被自己歌颂为圣君明主玄机默运神武丕扬的圣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起码的尊崇,而视之为暴君****,罪恶渊薮;因此,在李幼滋面前,就忍不住发泄出来。r

李幼滋惊诧不已:“叔大,你……”r

“杨继盛死都不怕,难道我辈在私下说句肺腑之言还要怕吗?”我义形于色地说,“说甚圣君英主,说甚太平盛世,义河,你千万莫信这一套!实在是暴君在上,佞臣当国,馋谄面谀流为欺罔,士风人心颓坏已极,奔竞成俗,赇赂公行,天下大势如人衰病交加,腹心百骸莫不受患,欲拯之而无所措手足矣!”r

“世道如此不堪?”李幼滋半信半疑,“可惜,好不容易出了个杨继盛,还……”r

“直臣贬而佞臣近,此通例也!无望矣!无望矣!”我摇头不止,晕眩之感再度袭来。r

半个月后,李幼滋带来了令人震惊的讯息:杨继盛判死刑,监候斩!r

对杨继盛的处置如此之快,如此之重,令人难以置信。r

“仅仅因为弹劾执政,就被宣判死刑?!”听到李幼滋通报的这个讯息,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国朝二百年来,因言获罪的事,时有发生,不足为奇,但因为弹劾执政而竟被宣判死罪,却是绝无仅有。”r

“罪名当然不是弹劾执政,也不是因言获罪,罪名是‘诈传二王之旨’!”李幼滋惋惜地说,“杨继盛不该提到裕、景二王,这让严嵩找到了空隙,听说,审讯杨继盛时,甚也不问,就问他牵涉裕、景二王,是何居心?”r

“杨继盛提到二王,无非是要表达两层意思,”我为杨继盛辩解说,“一是他参折中所列严嵩之种种恶奸,都是实事,连二王也知道;二是他人都慑于严氏父子淫威,噤若寒蝉,二王不怕严嵩,敢实话实说,所以才请圣上召问二王,并无他意!”r

李幼滋两手一摊,“谁说不是呢?刑部大堂上,鄢懋卿厉声质问,何以诈传二王之旨,杨继盛断然回答说,‘不问二王,他人谁不慑严嵩?’堂堂正正,言之成理,夫复何疑?可鄢懋卿就是抓住这一点,说杨继盛无端牵涉二王,是诈传二王之旨,居心叵测!”r

哪里是鄢懋卿紧追不舍,一定是严世蕃眼看杨继盛参折证据确凿,实在找不到破绽,就寻章摘句加以罗织,“召问裕、景二王”这句话,正可以被利用。朝野共知,当今圣上忌讳生死之说,故国本未定,储位之争,暗涛汹涌,百官避之唯恐不及,杨继盛提出要召问二王,严世蕃即巧妙地把矛头引导到这上面来,圣上对杨继盛的参折本已不满,又听此说,更加震怒,如此,则一切就在严氏父子的掌握中了。r

“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稍有血性、良知未泯,简直没有活路了!”说到这里,我突然之间又感到一阵晕眩。r

李幼滋把我扶到椅子上,叹气不已,“想不到,想不到啊!”r

“杨继盛被逮治、被冤屈,竟没有人上疏论救吗?”我这样说,实是询及徐阶的动向。因为照理,作为杨继盛的老师,徐阶是应当出面论救的。刻下,在难忍的痛苦中,我突然对徐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怨怒。r

“论救倒是有的,但也都受到处分。稍有份量如徐阁老者,皆始终保持缄默。”李幼滋说,“不过,也有传闻说,以快刀斩乱麻方式结束审讯,不再提追究幕后主使者,即是徐阁老之所盼,如此,则徐阁老可保无恙了。”r

“耻辱!耻辱!”我连连慨叹,“当国者的耻辱!也是我辈士大夫的耻辱!后世子孙不会原谅的!”r

接连好几天,我没有下床。长期的压抑、焦躁、愤懑,爱情的绝望,对徐阶希宠固位的怨怒,本已使我感到疲惫不堪,身心憔悴,在杨继盛浩然正气面前的无地自容,又使我陷入深深的愧疚中。而紧接着,对杨继盛的处置,又使我的精神简直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在这个极端敏感微妙时期,已经中断了给严嵩代拟青词之事,而能够敷衍过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染病在身。如果说刚开始时染病还只是借口的话,随着事态的发展,染病在身终于成为了实事。r

躺在床上,我越来越意识到,已经没有一丝的希望,一丝的安慰,这京城,也没有了一丝牵挂,一丝恋念;有的只是无助、焦灼、厌倦。不仅如此,我若继续盘桓下去,恐要招惹祸端。r

“官场就是两个字,虚伪!要做伊尹、颜渊,先得学会虚伪,到头来连自己是谁,竟也会忘记了,遑论家人、朋友?!”r

“若是不虚伪,就要准备付出代价。”r

多年前顾峭说过的话,一遍遍在耳边萦绕着,挥之不去。r

看来,顾峭的看法是对的;错的,是我张居正。r

这虚伪、血腥的官场!令人生厌!令人畏惧!r

“方同长卿倦,卧病思梁园。胡不归,归去也!”这句话,反反复复、自言自语,已经默吟了许久。r

但是,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艰辛,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以三十岁的年纪,以小小七品官归隐,情何以堪?r

提起笔来,刚刚写下“因病乞归疏”的标题,两行热泪竟然汨汨淌出,“啪嗒啪嗒”的泪滴洇湿了纸张。r

还是试探一下高拱的看法吧。偌大的京城,高拱是我张居正唯一的知己了。但他自到裕邸任职后,就仿佛从京城消失了一般,断绝了对外交往。好在我张居正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微臣,在官场中,又给人一个没有是非纠缠的超然独处者的印象,还不至于给高拱带来什么麻烦,所以,我特意要游七和高拱的管家高福交通,约好了和高拱见面。r

“叔大向来是沉稳持重,精力充沛,何以如此萎靡?”在高拱家里,一看到我,高拱就吃惊地问。r

“中玄兄--”我叫了高拱一声,鼻子便阵阵发酸,“长安棋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搜刮无度,官吏苟且,民怨日深,国事如此,非得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天下无此奇伟之人乎?人未知也,知未必用!殊为可叹!更有忠直如杨继盛辈,不为荣华富贵所诱,不被斧钺之诛所慑,出于至诚,言人所不敢言,却遭受如此处置,我辈无所措手足矣!”r

如果是以往,高拱一定会慷慨激昂,但这次高拱却出奇地平静。他沉吟良久,方低声道:“何止我辈?裕王殿下早已成年,可还不知道未来命运若何,整天诚惶诚恐,寝食难安,生怕引起圣上的猜疑,生为皇子,未曾有一日扬眉吐气,何胜寻常百姓家?”r

“堂堂的亲王太子,竟然也欣羡寻常百姓家,可见这官场宦海、京华烟云,真不是久留之地。”我感叹道。r

高拱默然。须臾,又侧过脸来,附在我耳边说:“自‘诈传二王之旨’事起,裕邸上下,越发提心吊胆。惶惶然竟有大祸临头之感。就在前天,严世蕃突然约愚兄见面,直直就问:‘听说裕王殿下对家大人有怨言?’愚兄紧张万分,顾左右而言他,严世蕃紧追不舍,于是愚兄正色道:‘国本默定,中外共知。裕王讲官用编修,此乃元翁美意,殿下深知之。殿下每谓元翁社稷臣,中兴大业,实利赖之,请勿听挑拨之言。’这才掩饰过关。”r

高拱已经不是从前的高拱,即使和我单独相处、即使是在他的书房,也这样谨慎小心,让我感触非常。r

“叔大,”高拱唤了我一声,解释说,“愚兄因在裕邸,身份所在,不如从前矣,不得不格外小心,不是愚兄胆小怕事,实在是怕为裕王招祸!”r

“为弟体认吾兄,”我怅然若失,长长出了口气,喃喃道,“所谓永愿谢累尘,闲居养英魂,归去吧!归去吧!”r

“叔大何出此言?”高拱大吃一惊。r

“身心疲惫,精力憔悴,只有归去了!”说这话时,我下了最后的决心,慢慢站起身,向高拱深深一揖,“中玄兄善自珍重,好自为之!弟就此告别。”说完,强忍悲切,大步走出高府,头也没有回。r

可是,到了因病乞归的奏疏恩准了,还是感到无限的怅惘!自以为可以经天纬地,挽狂澜于即倒,原来却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r

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这堂皇的京城,让志士仁人气短!奸佞小人游刃有余!麻木不仁者混迹其间!不能拍案而起,那就拂袖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