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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处可逃(四)


四r

一辆囚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结冰的路面上,不时左右打滑,拥挤在路两旁的人群张大了嘴巴,只有当囚车滑向自己一侧时,才会发出惊恐的尖叫声。r

杨继盛站在囚车上,紧闭双目,露出凛然无畏的神情。r

“真的是杨继盛杨大人吗?”r

“可不是吗,就是杨大人呢!”r

“看错了吧?走眼了吧?”r

“明明说的是今儿个要杀杨继盛杨大人的,哪能错哩!”r

“不会!不会!三四年了,要杀早杀了,今儿个才想起来杀杨大人,谁相信?!”r

……r

的确,当四年前杨继盛被宣判死刑的时候,震惊之余,人们并不认为杨继盛真的会被斩首。就像喧闹一时的追究幕后主使者突然间就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了审判一样;杨继盛的死刑判决也会在适当时机突然间翻转过来。特别是,对杨继盛的判决已经三年了,并没有执行的迹象,这样的推测就更加具有说服力。r

然而,嘉靖三十四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突然之间,杨继盛被带上了刑场。r

多年以后,围绕杨继盛一案的种种谜团才渐渐揭开。r

杨继盛不是以弹劾执政,而是以“诈传亲王令旨”之罪,被关押于大理寺监狱的。没有人会相信杨继盛是诈传亲王令旨。但是,眼看着严嵩及其党羽罗织罪名,就连杨继盛的老师徐阶也未敢发一言。杨继盛在参折里说,徐阶遇事依违,有负国恩。这就是说,徐阶也是连带被参劾的人。可是,严嵩并不这样认为,杨继盛何以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如此不留余地地弹劾首辅?把他严嵩拉下台,对谁最有利?结论只有一个:徐阶是幕后黑手。于是,追究幕后主使者的风声骤然间刮遍京城。徐阶当然明白,这是对着他来的。r

“只能将计就计,”多年以后徐阶对我说,“就利用他们给杨继盛扣上的诈传王旨的罪名,把追究幕后指使者与裕、景二王勾连到一起。”如此,就造成了追究幕后主使者,就是追究皇子的局面。r

“此案牵涉皇子,非同小可,若不慎,连累了皇子,则宗社危矣!”徐阶对奉旨审核杨继盛案的鄢懋卿说。r

“圣上只有二子,必不忍以二子以谢元翁,所罪左右耳,元翁奈何显结宫邸之怨。”徐阶在内阁对严嵩说。r

追究幕后主使者的筹划,只得罢手。r

与此同时,徐阶也在设法保住杨继盛的性命,只要保住性命,一切留待以后清算。当年杨继盛当面与仇鸾抗辩,言词激烈,惹闹圣上,最后以发配狄道了结,就是徐阶转圜的结果。正如徐阶所料的那样,杨继盛在狄道仅仅两年,就获得了超常推升。一如严嵩所言,杨继盛确实是在严嵩提议下起复的,而且破格拔擢,半岁四迁,皆严嵩一手操办。这已经为朝野所共知。严嵩何以如此看着杨继盛,当然并非像严嵩所表白的那样重德才摒门派,而是一种权谋。和喧嚣一时的仇鸾是因为得罪了严嵩才被治罪的、而徐阶入阁是严嵩极力举荐的结果这些说辞相呼应,通过起复杨继盛,向朝野表明,仇鸾确因忤逆严嵩而受诛,因反对仇鸾而被贬的杨继盛受到拔擢就是明证。当年杨继盛自留都提调北京,是因为徐阶得知他有参劾严嵩之志;严嵩拔擢杨继盛,则是为了扭转仇鸾之败给自己带来的被动。可是,杨继盛不改初衷,拍案而起,惹祸上身,对徐阶又是一场严峻考验。都说徐阶身为杨继盛的老师,对杨继盛一案置若罔闻,但世人不知道,徐阶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只不过,这件事不能公开做。徐阶反复权衡,严嵩爱钱,便悄悄派人送给杨继盛的家眷两千两银子,让其上兑严府,说是杨继盛已知元翁大恩,深悔自己的鲁莽,只要元翁网开一面,杨继盛一定报答元翁的再生之恩。r

严嵩笑了。刚直如杨继盛者,居然屈服了,怎不令人欣喜?r

“养虎为患,不可不防!”鄢懋卿说话了。当时,正是担任大理寺右卿的鄢懋卿,是杨继盛一案的主审官,自然十分清楚罗织的内幕,那是根本经不起历史检验的;他也深知,当今圣上喜怒无常,朝立朝堂,夕逮狱中;昨被谪贬,今又起复,只要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高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肉体上消灭对手,才是真正消灭了对手。鄢懋卿已经懂得了官场的残酷,并且学会了残酷。r

严嵩被鄢懋卿的话慑服了。但,生杀予夺的权力掌握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手里,而一时的怒气消退以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似乎对杨继盛不再憎恶,冒然建言,恐怕会适得其反。所以,将近四年的时光过去了,严嵩还是没有找到杀杨继盛的时机。鄢懋卿耿耿于怀,在严府的聚议中,时不时会提出杨继盛这个令他感到恐惧的死囚。严嵩每每喟叹一番,也就不了了之。有一天,鄢懋卿又一次说到杨继盛,严嵩颇不耐烦地说:“圣上所忧者,南倭北虏,倘若不能稍抒圣怀,终久有一天,不用他人弹劾,圣上也会找个籍口打发老夫回家!”r

可是,驱逐鞑虏、消弥倭患,何其难哉?严嵩父子心急如焚。r

“要把责任推到今上身上,就解脱了。”严世蕃出主意说。见严嵩连连摇头,严世番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看似山前无路,实则曲径通幽。今上痴迷修玄,就从这里人手。”r

经过一番部署,严嵩向圣上提出了建议:“倭寇骚扰,乃不知玄慈之威。玄慈与海神,原本近亲,不如派干员赴江阴、常熟祭祀海神,祈海神保佑江南靖安,将士受此鼓舞,必拼死效命,再则,陛下诚敬所至,玄慈必显其威,阴慑倭寇之魂,则江南可靖矣!”r

圣上本来对江南倭患忧惧不已,正为政府拿不出良策而生气,“天朝大国,南北两欺,岂是为国之道!”他声色俱厉地训斥了阁臣一番,听严嵩如此说,转怒为喜,他相信信仰的力量,更喜欢别人吹捧信仰的力量。r

赵文华作为钦差大臣,赴江南祭祀海神,巡视战况、督师平倭。既然明明知道所谓阴慑倭魂根本就是欺骗,要演好这欺骗的把戏,就只能用自己人;况且,多年以来,赵文华俯首帖耳,确实卖了不少力,也该给他一次补偿机会了。就这样,赵文华以钦差大臣身份,兴冲冲上路了。江南的山水,江南的美人,江南的财富,这些,都令赵文华心驰神往。r

谁也没有料到,赵文华此行,对杨继盛来说,竟然成为他的死亡之旅。r

这又牵扯到本朝的另一桩大案。r

当赵文华督师江南的诏旨一下,浙江总督张经忧虑不已。他知道赵文华的背景和为人,什么祭祀海神,什么阴功慑倭,除了添乱,不会带来任何助益!但巡抚胡宗宪不这么看,赵文华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希望。胡宗宪其人,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历任知县、御史、巡按,颇有才干。要有所作为,就要掌握全权,因此,他不愿意据于张经之下,取而代之,正当其时矣!于是,胡宗宪备了厚礼,悄悄送到钦差的行辕。其中,一块端砚是从倭寇手中缴来的稀世珍品。这端砚上,雕有两条虬龙,首尾相接,抢戏一颗夜明珠,中凹处用以研墨,而研墨时,夜明珠周围,就会有湿雾升腾,墨汁久用不干。研墨后,便隐约有二龙在乌墨中相戏,难解难分。r

赵文华早就知道,钦差外巡,无不满载而归,一路南来,沿途虽有贡献,但在他看来,真正拿得出手的不多。原以为此番奔张经而来,张经会有所奉呈,不料,张经态度不冷不热,当面顶撞他不说,还一毛不拔。这令赵文华大感委屈,自觉吃了大亏,正恼怒烦躁之际,胡宗宪找上门来了,礼送得有份量、有档次,话也说得入耳,“宗宪早闻钦差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飘洒俊逸!圣上至英至察,钦点我公督视海务,此乃剿倭史上划时代之大事,我公得英主知遇,必将青史垂名。”r

“汝贞,”赵文华叫着胡宗宪的字,表示亲近,“我此番奉钦命前来督师平倭,当然有权督促制台出师,然张制台自视品高,不把我这个钦差大臣放在眼里,我行我素,我要他乘倭寇远来疲惫之机出师痛击,他却谓贼狡且众,不可贸然出师,待永顺、保靖苗兵到来后,再四面夹攻,故迟迟按兵不动,岂不是贻误戎机吗!”r

胡宗宪当然明白,赵文华虽有文名,但对军务可谓一窍不通。他哪里知道,倭寇远不是想象的那样远道前来骚扰,而是与内地附倭者相勾结,人多势众,战守有备,而天朝抗倭之军,旧人老弱病残,新人则甫招募而来,尚不习战,贸然出击,必弄巧成拙。但几十年的官场历练告诉他,趋炎附势比冲锋陷阵要重要得多。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道:“我公料事如神,气魄盖世,岂是凡人庸夫所能及?倭患难弭,端在主事者畏首畏尾,我公可谓深谋远虑矣!”r

“阴功慑倭,乃圣上虔敬修玄所悟,张制台居然说,若祭海神能平倭患,他愿以脑袋充祭品,大不敬如此,真乃可恶!”赵文华忍不住把自己的委屈,说给胡宗宪听,也借机试探他的态度。r

“祭祀海神,乃我公和元翁贡献于朝廷的平倭大计,随意藏否,就是不诚,诚则灵,愿我公不为妖言所惑,虔敬从事!”胡宗宪毕恭毕敬地说。r

听了胡宗宪的一席话,赵文华觉得心里有了底。对比之下,赵文华对胡宗宪大为赏识,而对张经的恼怒,则已经转化为了仇恨,他摆出朝廷代言人的架势道:“本钦差也早知汝贞文韬武略,远在张经之上,平定倭患,端赖得人如汝贞者,朝廷对汝贞,有厚望焉!”又狠狠道,“至于张经,本钦差要参他一本!”r

赵文华弹劾张经的奏疏送达御前。圣上大怒,南倭北虏,欺我天朝,不就是因为这些将帅“畏贼失机,欲俟倭抱略远飑,再剿余寇报功”?!更可恶的是,张经还怀疑阴慑之功,攻击修玄,这不是公然挑战皇帝的权威吗?那就以他的脑袋祭海神吧!r

巧的是,逮拘张经入京的圣旨刚刚发出,张经的捷报就报上来了。王江泾大捷!张经命俞大猷邀击倭寇于王江泾,永顺宣慰使彭翼南截击于前,保靖宣慰使彭荩臣蹑袭其后,一番血战,斩倭首二千级,溺水而亡者无数。残敌遁走枳林,纵火焚其巢,乘船出海而逃!r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胜利啊!给事中李用敬立即上疏道:“王师大捷,倭寇夺气,不宜易帅!俯请陛下命张经戴罪立功。”r

圣上犹豫了,也生气了,煌煌诏旨,墨迹未干,若收回成命,岂不贻笑天下?英主何英之有?明君明在何处?r

“陛下,此乃海神暗助之功!”严嵩忙向圣上解释,“况若不是赵文华督师严逼,又弹劾在前,张经就不会出战,一出战就有此大捷,正说明倭寇蹂躏江南半璧,皆因张经之流畏贼不战所致,今惩治张经之圣意已昭示天下,玄慈亦为之稍安,安能收回成命?”r

圣上仿佛找到了台阶,毫不迟疑的在给事中李用敬的奏疏上批示:“张经欺怠不忠,闻赵文华之弹劾也,方此一战,是何心也?李用敬辈党奸恶直,沮法怨上,罪不可贷,着削籍为民,永不叙用!”r

张经押解至京,三法司会审,拟处即斩!这是皇帝的圣意,张经不是说要以脑袋祭海神吗?那就成全了他!r

张经对赵文华的不恭,准确地说,是公事公办地接待,而没有表现出在赵文华看来应有的毕恭毕敬,精心讨好,馈赠重金,这就是不遵守官场的游戏规则,就不能被允许。如果允许这样做,当权者还有什么权威?所以,张经不得不死,不能不死。r

处决人犯的名册报了上去,张经列于首位,圣上一定不会犹豫;他不是刚刚批示,认定“党奸恶直,沮法怨上”之辈“罪不可贷”吗?那就把杨继盛的名字附之于后,杨继盛也就必死无疑了!这是严世番的主意,终于等来的机会再也不能错过。r

果然,圣上朱笔一挥,杨继盛的生命走到了终点。r

看到诏旨,徐阶大吃一惊,他还要作最后的努力,所以,急忙派人悄悄到宣武门白纸坊胡同杨继盛家,要杨继盛的妻子张氏伏阕喊冤。r

可是偏偏第一个看到张氏的,竟是严嵩。r

严嵩总是在天还未亮前就早早上朝入直。这天,刚到长安左门,就看到一位中年妇人在宫门外跪地喊冤,叫来一问,才知道是杨继盛的妻子。只听她说:“大人,妾夫杨继盛,误听市井传言,拘泥于书生一孔之见,奏发狂悖之论,有污首辅老人家清名,圣上宽仁,怜妾夫忠心可鉴,只说候斩,但屡屡推迟刑期。昨突然将他附于张经等犯之后,一并处斩!昆虫草木,皆欲得到圣上的恩泽,妾深知圣上宽宏,必不忍心襁褓幼子,失其父亲,定会再施恩德于妾夫之身,恳请老大人在圣上面前,代为求情……”这套说词,是徐阶预先嘱咐好的。r

“不要再罗嗦,误了首辅大人的时辰!”家丁见张氏哭诉不止,上前制止。r

张氏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白发皓须的和蔼老人,就是自己的仇人。她急忙改口道:“妾夫罪重,必不能宽恕,请首辅老人家禀报圣上,就以贱妾之身,代夫受刑;妾夫七尺男儿,还可以远戍北边,让他战死沙场,一报国恩吧!”r

严嵩下了轿,走上前去,悲切言道:“椒山性情率直,老夫赏识有加,一岁四迁其职,皇天可鉴,老夫何忍其死?然椒山诈传二王令旨,干犯天条,令人扼腕!生杀之权,操之主上,老夫也无能为力啊!不过请你放心,老夫会把你的苦情禀报圣上,再为椒山求情!请你相信老夫,快快请回,免得激怒圣躬,事情反倒不好办了。”r

“这一定有人出主意!”严嵩坐在轿中,暗暗思忖,“老夫把杨继盛附于张经之后,就是为了使其必死,杨继盛之妻哭阕,目的就是提醒皇上,莫要中了借刀杀人之计。唉,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到底是不了解当今圣上啊!不要说圣上不可能不留意到杨继盛的名字,就是真的没有仔细御览,你替他指出来,他会承认自己粗心大意、草菅人命吗?可笑之至!”r

这件事,严嵩当然不会再提起。r

就这样,杨继盛被拉上囚车,在风雪交加中走向生命的终点。r

“时辰已到,开斩--”r

随着监斩官一声高叫,刽子手大步跨上断头台,举起了手中的大刀。r

“师傅且慢——”一直缄默的杨继盛突然说话了,“哈哈!”他大笑一声,仰天长叹,口诵一诗:r

浩气还太虚,r

丹心照千古。r

生平未报恩,r

留作忠魂补!r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r

“斩!”监斩官急忙下令。r

众人齐齐地闭上了眼睛。待他们睁眼观看时,杨继盛血淋淋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啜泣声、议论声,响成一片。r

“杨大人,正直的人啊!”r

“也是勇敢的人!”r

“可是,自从科场得中,入得公门,杨大人得到些甚?谪贬、监禁、杀头!这就是正直、勇敢者的下场!”r

“是啊是啊——,正直而又勇敢,那只有死了!”r

“唉——,官场容不得正直、勇敢之士啊!”r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