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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处可逃(五)


五r

荆州城外的小湖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土丘,在土丘南麓,仅有三五椽支撑的小茅屋,成了翰林院编修张居正的隐居之所。半亩修竹郁郁葱葱,一只瘦鹤悠然觅食。一个三十岁的归田之人,或闭门读书,或在田中疾耕,最大的心愿就是暂时忘却烟华京师带给我的无尽的烦忧。r

归隐、不仕,一向被视为士大夫保持人格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所谓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又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这道防线,保全了多少士大夫的令名,也保全了多少士大夫的尊严。正因如此,归隐本身,常常被理解为与当道不合作、表达对时局不满的一种方式,如此一来,归隐又被称为“养望”。因归隐而避祸,因归隐而获得声望。r

初回江陵,我还不得不与当地名流绅矜唱和往来,但杨继盛的死讯传来后,我就谢绝了所有的应酬,闭门不出。江陵知县徐学谟几度约见,都被我都婉拒了。r

“太岳,你不该如此!”这天,徐学谟不顾书童的劝阻,怒气冲冲地闯进茅屋,一见面,连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就义形于色道。r

我仍然埋头读书,淡淡回答说:“老父台有以教我?”r

“既然已经归隐,何以与辽王打得火热?!说甚辽王‘英敏聪达,才智绝人,天禀超轶,有兼人之资,得司契之匠’云云,”徐学谟以质问的口气说,“攀附辽王,何必回籍?倒不如留在京师攀附严嵩的好!”r

这徐学谟在应城任满,接替殷正茂,就任江陵知县。徐学谟素有廉洁奉公之名,在老百姓心目中,是难得的好官。对于我归隐回籍,徐学谟直觉上以为我是不满严嵩当国的所作所为,因此对我抱有几分尊敬。今日如此直言不讳,看来他对我与辽王的交往已经忍无可忍。r

关于辽王的劣行,整个荆州乃至湖广,可以说家喻户晓。可是,没有人能够约束他。因为他不仅是亲王,还是当今圣上的同道。当年殷世儋奉钦命册封辽王为“清微忠教真人”,有了这个崇衔,他与圣上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血缘上的,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然而,除了圣上,谁都看得出,辽王崇道是假,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女人。按祖制,亲王是不得擅自外出的,但辽王却公然到湖广各地追逐自己的爱好。r

当年辽王的母亲曾经教训他说,若不争气,将来必为张生穿鼻!辽王恨恨然,很快就实施了报复,将我的祖父虐酒而死。十五年荏苒而过,或许他对过去的一切早已忘却,而为眼前的成功所陶醉,无所顾忌地追寻着自己的快乐,也数度兴高采烈地到小湖山拜访。r

“微臣自念身披沉疴,不能簪笔执简,奉承明之阙,若复驰城府,与宾客过从,是重增其戾。故唯有谢绝亲故宾朋,力田疾耕,还请殿下凉囿。”我向辽王说明自己不能与他交游的原因。r

“你是做过翰林的人,”辽王一副豪爽的样子,“诗总是会做的,就唱和唱和嘛!”辽王说话的语气、神情都流露出咄咄逼人的霸气。他不需要顾忌,不需要谨小慎微。r

辽王虽然以艳游作乐闻名于江陵,但他附庸风雅,喜欢吟诗作赋,竟以曹子建、李太白自命,因为心中埋藏着仇恨,所以我对辽王充满厌恶;但同时又对他的霸气感到欣羡。我既不能流露出厌恶,也不能流露出欣羡,只有礼貌周全的应酬。一首《和贞一王孙八岭韵》交稿了,又催写《味秘草堂赋》,什么“瑶章惊锡蓬莱阙,羽节高悬太乙宫”;什么“江上初闻小有洞,年来不住大罗天”云云,写了一首又一首。r

只写诗还不算,突然有一天,辽王府宦官--承奉王大用死了,辽王命为其撰写墓志铭,我也不得不写了。明里,是为王大用树碑立传,实则要对辽王歌功颂德。r

可是,徐学谟只见我与辽王过从甚密,却不知我内心的苦楚?他只是看到我与辽王唱和,但他不知道我在遭受着辽王催诗的虐政;他只知道我在《辽府承奉王公大用墓志铭》中称赞辽王“英敏聪达,才智绝人”,但他不知道我对辽王怀有血海深仇。然而,这内心的一切,我又如何向徐学谟说起呢?r

“太岳,你可知王大用何以死?”徐学谟气愤地说,“辽王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呈报,照例该有承奉的署名,可王大用拒绝署名,辽王就偷偷地把承奉印盖上,王大用因此气死。此事已传遍江陵,太岳为王大用撰写墓志铭,借机盛赞辽王,而对王大用何以死竟无一言,能不令人失望?!”r

失望,何止于此,简直令人厌恶!我心里说。然而,我却只能一笑道:“我一个在野之人,一切都无所谓了。应酬唱和,聊作调剂罢了,何必当真?”r

辽王的一切劣迹,在应酬唱和中,我都看在眼里,但是我只能装聋作哑,强颜欢笑。因此,对徐学谟说出“无所谓”的话,我心中凄然,就像当年祖父不得不喝下辽王强迫他喝的酒一样,和辽王唱和应酬,就是一杯苦酒,我也只得慢慢咽下,“与人无争,与世无干,永愿谢累尘,人世两相忘!”我又苦笑着,补充说。r

然而,忘却,却不是容易之事!原以为这江陵的山水,能给我带来宁静,可是,我错了。r

像我张居正这样渴望权力的人,时刻萦怀的是为万世开太平,为己身求不朽!怎么可能忘却!每到夜晚,我都面北而立,遥望京师,盼望着令人振奋的消息。白天,则盼望着好友耿定向、李幼兹和艾穆的信函。他们的信函三、五天一封,从未间断。然而,盼来的近乎都是警讯噩耗:虏进犯怀来,京师戒严;倭寇入侵闽浙,蹂躏东南……r

在江陵,又要遭受辽王催诗的虐政,眼看着辽王胡作非为,不仅不能稍有指斥,反而还要违心吹捧,就像在京城对待严嵩一样!r

还有一个更大的折磨在时时困扰着我。其实在作出归隐的决断时,我已经料到,此举不会见容于父亲。父亲刚刚掷下考篮,心情郁闷,情绪烦躁。自己的功名仕途已经无望,只有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登进士、入翰林的儿子身上。可这不争气的儿子却不思进取,以三十岁的年纪,居然归隐了!他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整天唉声叹气,借酒消愁。r

“父亲大人,朝中奸佞当道,今上喜怒无常,稍有不慎,就会招灾惹祸,儿子此番回籍,只是稍避风头。”我不得不向父亲解释,“况且,儿子自丧元配,尚未续弦,此番归来,正可再结秦晋。”我轻而易举就作出了这个决定。这是安慰父亲,更是安慰自己。在无奈、绝望中,我已经不再企望爱情,或许,续娶能够给我这颗孤独的心多少为我带来一丝慰籍。连权力都得不到,哪里还指望什么爱情?若是得到了权力,那么爱情对我也就不再重要。r

父亲尽管很不情愿,还是接受了我的解释。“难道在偌大的京城,就找不到一个大家闺秀?”父亲还是期盼着我能从婚姻中找到对前程的助力。r

“儿子还是想找一个家乡人,这样与家里也好相处些。”我不得不继续寻找理由。父亲不再坚持,张罗着为我续娶。r

似乎是命运的安排,续娶的王氏,是当年县考时为我作过保的保长王志福的女儿。保长虽然非官非吏,但在当地算得上头面人物,他的女儿无形中就有了某种优越感。这王氏和徐珂同岁,小巧玲珑,皮肤白皙,圆圆的脸庞,总是透着红晕。在她身上,隐约间,可以看到徐珂的影子。当我把她搂在怀里的一刹那,我的心一阵颤抖,两行热泪扑簌簌滴落到她的脸颊。为了权力,我不能不放弃顾峭,不得不放弃徐珂;而只有她,以她娇小的身体,无怨无悔地给予了我,慰籍我近乎绝望的、孤独的心!r

可是,当嫁娶的欢乐过去以后,父亲开始变得烦躁。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父亲再也不能忍受。先是整天酒杯不离手,似醉非醉,动倒西歪。继之,干脆卧床不起!r

“父亲大人,你老人家的病可好些了?”我不得不隔三岔五到草市的老宅向父亲问安。只要我一来到床前,父亲必定“腾”地从床上起身,气鼓鼓地走出家门,我一离去,就又躺在床上,呻吟不止。这样反复着,似乎在考验我的耐心和毅力。r

归隐变成了无涯的煎熬!愤懑、焦躁、无奈,紧紧揪住我的心,竟比在京师,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官场无望,或许在文坛成就一番事业吧?可还是做不到,读书时,随时就会联想到这令人痛心的现实!写文章,只要一动笔,就想到这太平盛世掩盖下的民不聊生的惨状,激愤之情使得写作难以为继。读书,不行;写作,不行;那就种地,每天精疲力竭,消耗体力、消耗年华,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熬中耗,耗中熬,在近乎绝望中挣扎着!r

这一切,徐学谟怎会理解?他指责我不该与辽王交游,可是,面对辽王的劣行,身为朝廷命官的徐学谟又有何作为呢?大抵像我张居正一样,总希望他人拍案而起;可或许正因为我有这样的私心,恰恰就对具有同样私心的人生出几分反感。于是,也以质问的口气说:“在下一介草民,老父台身为民之父母,既知辽王为非作歹,何以不出面参劾?”r

徐学谟无言以对,露出尴尬的神情。r

“敬明,”我不再以父台相称,而是叫着徐学谟的字,以示郑重,“我来替你说吧,按法论理,都应该弹劾辽王,可是湖广的官员不敢,我张居正也不敢。何以如此?因为辽王是当今圣上的同道,若弹劾辽王,无论以何罪名参奏,圣上都会理解为对辽王崇道敬玄不满,故而摭拾浮言,恣肆渎奏;说不定还会上升为是对圣上修玄的非议,那就非同小可了。如此看来,所谓法纪纲常,不过是一根悬空的绳索,要给谁套上就可以套上;要不愿意给谁套上,就永远悬在空中而已。而要不要套的决定权在权势者一念之间。这就给公门中人一个讯号:法纪纲常、圣训名教整天被反复强调,看似神圣不可侵犯,实则却是空的,而真正起作用的是不动声色中的权势。”r

“太岳,”徐学谟苦笑,“你哪里是忘却,人在江湖,心存魏阙呀!”r

“存亦枉然,徒增忧烦,还是东篱种菊的好!”我放下书,拿起了锄头。r

“太岳,你这是韬光养晦以待时。”徐学谟自信地说。r

徐学谟说对了一半,待时是对的,韬光养晦已经谈不上了,刻下,在归隐将近六年的时候,我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重返京城的机会。r

半年以后,当徐学谟再次急匆匆来到小湖山茅屋的时候,我们彼此的情绪,与前次已经判若两人。r

“太岳,好啊!好!”徐学谟手拿邸报,很是激动地说。r

“怎么,敬明要升迁?”我故作镇静。r

其实,我的激动,并不亚于徐学谟。日前,李幼滋的来信给我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讯息: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冲、董传策,同日分别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这三个人,两个是徐阶的门生,一个是徐阶的同乡!朝野干脆以“三门生上疏”称之。三个人同日上疏;内容如出一辙,都紧紧抓住圣上忧心的边防之事作文章;而这三人都与徐阶关系密切。一切都清楚了,这是徐阶向严嵩发起进攻了,至少,是进攻前的试探。以徐阶的沉稳,倘若没有相当的把握,不会如此贸然发难。也就是说,政局有了转折的迹象。r

“太岳,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冲、董传策同日上疏,弹劾首辅,”徐学谟边把邸报展于书案,边说,“董传策疏列严嵩坏边防、鬻官爵、蠹国用、党罪人、骚驿传、坏人才六罪。疏言:‘今诸边军饷岁费百万,强半贿嵩,遂令军士饥疲,贼寇深入。’吴时来疏中列举了严嵩父子纳边臣之贿,以贿多少而定官阶的罪状后称,‘除恶务本,今边事不振,由于军困,军困由官邪,官邪由执政之好货,若不去嵩父子,陛下虽宵旰忧劳,边事终不可为也。’张冲的奏疏也说:‘户部岁发边饷,本以赡军,自嵩辅政,朝出度支之门,幕入奸臣之府。输边者四,馈嵩者六。臣每过长安街,见嵩门下,无非边镇使人,未见其父,先馈其子;未见其子,先馈家人。家人严年,富已数十万,嵩家可知。私藏充溢,半属军储,边卒冻馁,不谋朝夕,……自嵩辅政,藐蔑名器,私营囊橐,招权罔利,兽攫鸟钞,无耻之徒,络绎奔走,靡然从风,有如狂易,而祖宗二百年培养之人才,尽败坏矣!’同日上疏,内容又如出一辙,绝不是巧合!”r

“是时候了!”听到“三门生”弹劾事件发生,我兴奋地难以入眠。六年了,整整六年了,父亲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的耐心也已耗尽。r

当我把回京的决定报告父亲时,他倚在那把当年殷正茂送的竹制躺椅上,闭着眼睛,半天才冷冷地说:“不混出个样子,就别再回来见我!”r

想到在江陵的日日夜夜,没有宁静,没有希望,没有慰籍,却比在京城,又增加了承受父亲怨怒的负担。“什么亲情,”我想,“对我来说,能给家族带来荣耀、富贵,就是孝,否则,一切都是虚的,无法证明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里反而变得轻松起来。我未发一言,甚至连头也没有回,径直走出院门,登上了驿丞为我准备的马车。r

逃避责任的张居正!我暗暗骂自己。r

但是,你连逃避也是不可能的,你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