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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处可逃(六)


六r

自湖广入河南,走走停停,用了半个多月时光。深秋的中原大地,一派萧煞景象。没有了中秋的繁忙,也失去了收获时节的喜悦,人们在盘算着,该如何省吃俭用,才能在下一个收获季节到来前,不至于揭不开锅。r

此时,我也已经用不着那么急切了。“三门生”弹劾严嵩,已经有了结果。这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官场中人,能不能被推倒,不在于其所作所为该不该被推倒。有没有被推倒的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握升迁罢黜之权的人认为该不该抛弃他。对于首辅严嵩来说,这是他能不能一次次度过难关的关键所在。看来,圣上还是信任严嵩的,准确地说,是严嵩还能讨取圣上的欢心。在圣上看来,忠诚远比清廉重要,何况,既然自己是英主,辨别忠奸贤愚、贪墨清廉,不需要臣下越俎代庖。因此,徐阶的“三门生”还是被谪贬他乡。这不在于三人说的是不是事实,也不在于三人是不是真心为国分忧,关键是,如果按三人的说法去做,罢黜了严嵩父子,置他这个明君英主于何地?自己信任的人,不容他人怀疑;自己不再信任了,那另当别论。也就是说,官场上是根本没有是非的;如果说有的话,那么谁的权势大,他的意志就是判定是非的标准。服从权势者的意志,就是服从真理,否则就是异己另类。r

但无论是李幼滋的信函,还是从徐学谟那里得到的讯息都是,人们对“三门生”的被谪贬,并未感到震惊和愤怒,在惋惜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和庆幸的情绪。因为人们知道,凡是因对权势者的胡作非为提出抗议、公开谏铮者,早晚有一天会得到公正的评价;而只要人还在,就有出头的一天。因此,某种程度上说,谪贬正是被谪贬者所希望的。他们在谪贬中等待时机。r

继续隐居已不可能,只有回京城了。但不必那么着急了。所以,过了黄河,我决定去看望正在辉县任知县的殷正茂。r

殷正茂是在结束了江陵的任期,调任辉县的。殷正茂任满到京候补,正巧传来辉县盐徒尚诏,愤于官府盘剥、役使过重,聚众数百人,与官府谈判,局势一触即发,朝野无不知之,他人视为畏途,殷正茂却认为可以一显身手,就主动请樱,愿到辉县主政。拿到吏部的红谕,殷正茂即刻启程赴任。甫到辉县,殷正茂一改前任的让步政策,大肆抓捕为首分子,平息了一场****。所以,殷正茂有铁腕县令之称。他的名气,也在国中逐渐传扬开来。r

我绕道辉县,本来是看望殷正茂的,更重要的是以此拖延返京的日程;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辉县之行,会结识一位未来的杰出思想家,一个注定要名垂史册的历史人物。r

在殷正茂为我举行的晚宴上,辉县这个一等大县的所有吃皇粮的大小官员都到齐了,除殷正茂这个知县作为一县之长外,还有四人: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属于临时聘任性质的六房主管:吏书、户书、礼书、兵书、刑书、工书,也被邀坐陪。十来个人,对殷正茂无不恭恭敬敬,举止言谈中,透出讨好、奉迎的神色。唯独坐在典史和吏房之间的那个人,沉默不语。此人个子不高,面容清瘦,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悒郁,似乎对仪表不大注重,略嫌邋遢。入座前,他人都来到我和殷正茂的面前施礼,殷正茂一一向我引荐,而唯独那个面带悒郁之色的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走到座位前,不等众人坐下,就自顾坐到位子上,一副不屑的样子。席间,殷正茂提议众人起身敬酒,他却自顾吃菜,并不响应殷正茂的提议。众人轮番给我和殷正茂一一敬酒,他却视而不见,既使是放下筷子,也是袖手而坐,凝神静思的样子。从座次来看,他大概就是县里、也是全国所有文官中最小的官--教谕了。r

教谕,就是县学的教授。负责县学生员--秀才们的教化,也就是思想品德的训育。最高品级也就是从九品,有的甚至属于未入流,介乎官与吏之间。r

“他,何许人也?”我悄悄问殷正茂。r

“李贽,号卓吾,福建晋江人氏。”殷正茂附在我耳边说,“这位仁兄甚是怪异。本来,教谕薪俸甚微,全靠向秀才们要点见面礼和年节孝敬,他却说,李卓吾不耻于勒索,一概不收;朝廷为拘束诸生倡言异端邪说,行岁评月考之制,亦为教谕补贴家用之良机,他却说既以名教道德衡之诸生,安能行名教不耻之为?断然拒绝一切奉献,以致于家徒四壁,除了这身官袍,连一身不带补丁的衣服也没有,你说怪也不怪?”r

倘若身为教谕,果真如此寒酸,那倒的确是怪了!因为我辈做生员的时候,对教官的势利,早已见怪不怪了。耿定向就写了一篇文稿,记录生员见教官之踌躇、教官以贽敬多少而待人的场面。说是每到岁评之际,都要聚族而谋,筹办贽敬之礼,生恐其少,待到要见教官,“至学官前,头卷卷加重,足儃儃不敢前。战战兢兢候在门外,门人先预探是否携带贽敬,携带者教官方出而相见,初见之时则往往以怒容盛气临之。生员已纳贽,教官则手受袖中,默以其手指度贽敬之腆菲,始渐降颜色相遇,倘若不能达其预期,教官之怒益炽。r

同是教谕,李贽却断然拒绝生员的贽敬,人们见怪不怪,不怪反倒怪了!可是,在我的内心,对李贽顿时就充满了敬意。朝廷三令五申的,是要为官者清廉自守,清廉者不仅不受到尊敬,反而遭到嘲讽,这才是奇怪的事情!r

冷静思之,李贽如此注重操守,自己受苦,还被上司同僚视为异类,何以会出现这样的怪现象呢?r

殷正茂似乎觉察出我的困惑,扫了李贽一眼,甚是不解地说:“你道他是书虫学究吧,又与书虫学究大异其趣!他虽时不时以名教衡己,以此回绝贪索;然他身为教谕,却又说名教无用,公然对生员们讲,所谓名教,无非做官的敲门砖而已,读礼诵诗之士,几个不是为了做官?做官以后,几个不是口诵诗书、实行狗盗的伪君子?君子不如野人,且莫为了功名,误了终生!你说,可怪不可怪!可恼不可恼?!”r

我倒真想结识这样的人了。倒不是他的这些想法标新立异,而是他把别人不敢说的话,公然说出来了,这就够了,注定他在世论中,必是一个怪人。r

“卓吾兄--”晚宴结束、众人鱼贯而出,揖礼告别,待李贽走过来,我便以亲热的语调唤了一声,与李贽并肩而行,“卓吾兄何以不发一语?”r

“俯首卑职、屈沉下僚,彷徊廊署,夫复何言?”李贽毫无受宠若惊的意思,而是不亢不卑,信口而言,“遇上官似奴,伺大宦如妓,此等妾妇依夫承欢的官场学问,恕我李卓吾学不来也!”r

好尖刻的话语!还自称自号,这的确让人有些不自在。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倒是他的话,一下子刺痛了我的心!不是他学不来官场学问,是我张居正学不来李卓吾的率性而语,想到自己在严嵩、辽王者辈面前的表现,真是愧疚汗颜!r

难道这是一个何心隐似的人物?可既然对官场如此不屑,又何必徘徊廊署?这更激发了我的兴趣。r

“卓吾兄有‘从来君子不如野人’之论,深获吾心,卓吾兄可否再为我这个居庙堂而不忍、遁江湖而不甘之人,解说一二,以坚我心?”我诚恳地说。r

也许我的这句话出乎李贽意料之外,也许他被他以为的我的诚恳所打动,于是,有了一个未来--用李贽的话说--“宰相之杰”和一个未来“第一思想犯”的彻夜长谈。殷正茂显得不悦,只好由他去了。r

谈话是在县衙的客房进行的。两杯清茶、几碟点心,我和李贽对面而坐,桌子下面上好的碳火无声地发出热气,房间里暖洋洋的,深秋的寒意已无影无踪。r

寒暄中,我了解到,李贽比我小两岁,三十二、三岁的年纪,但看上去,要比我大得多,总有四十来岁的样子,鬓发间已见银丝,这或许是人生的磨难留下的印迹。r

“今从政者,只是一个无耻!”谈到正题,李贽语出惊人,“何以言之?先就是虚伪!但见今之讲孔孟程朱者,一个个口谈道德,所谓大公无私、所谓为民公仆,实则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以勤政廉洁相标榜,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厚着脸皮喋喋不休宣称要端正风俗、引导舆论,要人习孔孟程朱之学,遵孔孟程朱之道!口是心非,言不由衷!”r

听李贽这番话,简直就是何心隐和顾峭的翻版。所以听他如是说,我并不感到吃惊,只是微笑着盯住李贽的眼睛,等待他的下文。r

李贽喝了一口茶,把茶杯狠狠地墩在桌子上,茶水溅在手上,他顺势在衣袖上一擦,继续说,“除了虚伪,就是奉迎!世之人甘一官若饴,甚至涂抹须发,以求怜上官一日之容。吹牛拍马,钻营奉迎,位极人臣,还要讨好主上,连同主上身边的奴才,也要巴结,真是奴才不如!稍有人味,未竭骨气者,谁人甘心一辈子仰人鼻息过活?!是故,君子不如野人,因为野人不要戴面具,不要说不愿说的话、干不愿干的事,也不要仰人鼻息、出卖人格!”r

如此一针见血、不留情面,让人觉得不是无地自容,就是心灰意懒。但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很平静地问:“卓吾兄既有此高论,自己因何不身体力行?”r

“只为稻粱谋!”李贽很干脆地说,“君看长安道,岂有饿死官?”r

李贽眯起双目,若有所思,又道:“凭心而论,国朝的官场,实非从开始就如此的。国初,为官者吃多少苦,受多少惊怕,与社稷出多少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者充军,重则刑戮,能得善终者十之一二,故一旦入仕,即有‘还债者’之谓,士大夫无负朝廷者,而朝廷负天下士大夫甚多;而今法网疏阔,做官者衣食住行,子女妻妾,多好受用,干得几件事,到头来全无罪过,故有‘讨债者’之称,国家无负士大夫,而士大夫负国家甚多。”r

我点头。倒不是完全赞同李贽的话,而是不自觉间,暗自把李贽与何心隐作了比较,得出了一个结论:倘若李贽如何心隐般出身富家,定然又是一个何心隐,自绝于官场,高蹈倜傥,率性而为。r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解,便问:“泉州自古乃商埠繁华之地,倘若经商贸易,想必也无养家活口之忧。”r

“我李贽何曾愿侧身这龌龊官场?!”李贽长叹一声,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读书不许思索,作文只能按当局认可的注解代圣人立言,欲从不甘,欲辩徒然,实在是件大苦事。故虽七岁即就读于训蒙馆,却也无意科场。我泉州对外通商,数百年矣,前元时,朝廷尚且实行‘造船给本,令人商贩’之策,我李氏世代经商,泛舟海外,家境殷实,孰料进入国朝,恨只恨当道无能,心里害怕出乱子,表面上却妄自尊大,说什么天朝上邦,无求于人,竟至锁国矣!武宗以前,虽有海禁,毕竟未严,虽外经风涛之险,内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毕竟尚有一隙可存,嘉靖二十六年,朝廷有鉴于倭寇骚扰,下诏‘厉海禁,通不许通番贸易’!”李贽顿了顿,两眼放射出仇恨的光芒,“生路断绝,上有年老体衰之祖、父,下有待婚俟嫁之弟、妹,哪能任性废学,只得随俗揣摩俯仰,科场一售,年二十六岁乡试一举得中,只因家境窘迫,难措盘缠赴京会试,不得不以举子身份踏入仕途,以为谋生的手段罢了。”r

李贽愤愤然,寒士的悲凉,对国朝海禁国策的不满,对科场的鄙夷,直说得嘴角挂着白沫,眼睛发射出仇恨而又无奈的光芒。r

我不能附和李贽的激愤,便以求教的语气问道:“以卓吾兄之见,才俊者若无衣食之忧,当以处江湖之远为幸事,如齐人鲁仲连者,与其富贵而屈从于人,宁愿贫贱而轻世肆志,此可为后世之垂范乎?”我说的鲁仲连是战国时代齐国人,《史记》卷三十八有传称:“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倜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r

“非也!”李贽断然道,“鲁仲连辈若仅仅是倜傥高蹈,视爵禄富贵如腐鼠臭肉,固然超迈奇伟,但若不是救赵存齐,显英才逸志于当世,纵是老死蓬门柴户,其谁知之?”r

这确是一个令人无可奈何的悖论:鲁仲连之名垂史册,绝非是因为他的不肯仕宦,而恰恰是因为在强秦胁迫、燕兵压境的当口,他以其雄辩如鞭的慷慨陈言,先后使赵国得救、齐国得存,建功树勋于当世!归根结底,有奇功伟业,然后方有高风亮节之说存焉。r

听李贽如此一说,我又觉得他在是否为官这一点上,不同于何心隐。r

果然,李贽侃侃道:“鲁仲连是说过,与其富贵而屈从于人,宁愿贫贱而轻世肆志。然则,且莫忘却了,鲁仲连还有这样的话:大丈夫当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狷之节,定累世之功!业争三代,名比天壤!这是何等的气魄?!”说着,他“噌”的一声站起身来,一只手掌则“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两只茶杯,应声滚倒,碟中果品跳了几跳,散落在桌上。由于激动,李贽瘦瘦的脸庞泛出红光。r

待游七匆匆收拾完毕,又绪上茶水,李贽仍然没有平静下来,边踱步边说:“官场虽然龌龊不堪,但若能握权处势,大展鸿猷,理当舍身匡时,立不世之功!垂不朽之名!”r

“卓吾兄可是夫子自道?”我被李贽的激扬谠论所感染,胸中波涛起伏,表面却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平静地问。r

李贽长长叹了口气,“国朝用人,惟看出身。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我一个举人出身,纵有满腹经纶,也是没有展布之机的。然我公高中进士、点翰林,且年富力强,已然具备了足登政府,治理天下的资格,立不世之功、树不朽之名者,舍公其谁焉?”r

“然则,我兄责之官场虚伪、无耻,当何以待之?”此时的我已是热血沸腾,但还我尽力表现出镇静,只是问话中,已透出急切、兴奋情绪。r

“我公不羡狄仁杰乎?”李贽坐下来,紧紧盯着我,“想那狄公为相,正值武后临朝,男宠专权,狄公同尘合污,与世委蛇,非但借以全唐,亦得以完躯,其事伟矣,遂成千古名相!是故,官场有为之士,但能忍辱者,亦妙于趋时,务结欢于上者,尤贵于含垢。此非胸怀宽广者所不能也。所以如此,皆本于建功立业、匡时济世之至诚!窃以为,掌权的人,应当以实际的政绩使百姓受惠,而不应该热衷于高谈阔论虚伪的道德!何故?历史所衡诸掌权者的,是他的政绩而非道德。卓识奇才,匡时济世,决不能过于爱惜一己之声名,拘束了自己的行动。为了立不世之功,既可以忍辱含垢,又何惮不择手段!”说到此,李贽长叹一声,慷慨道:“欲建伟业,岂恤人言!”r

我眼前一亮,“腾”地站了起来,自顾走到窗前,背着手,仰望窗外漆黑的夜空,心潮澎湃,禁不住长长出了口气。啊!一切都不再成为障碍,一切都不再成为负担,只有权力,才是真实的,唯有建功立业,才是不朽的!不必再犹豫,不必再彷徨,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r

待我回过头来,李贽已经悄然离去。r

我知道,这一定会是个不眠之夜,干脆找来笔墨,坐在案前作诗吧:r

割股割股,儿心何急!捐躯代亲尚可为,一寸之肤安足惜?肤裂尚可全,父命难再延,拔刀仰天肝胆碎,白日惨惨风悲酸。吁嗟残形,似非中道,苦心烈行亦足怜。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r

三十四岁的张居正,已经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唯一所有的,是远大的抱负。我分明感到,自己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要向着权力之路,坚定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