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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急不可待(十)


十r

春天的北京,无风的日子实在难得。遇到这样的日子,我就会安步当车,徒步到翰林院当直。这天散班,我独自穿过大明门,绕道棋盘街,漫步而行。远远望去,但见一队浩浩荡荡的迎亲人马,正从棋盘街向北而行。r

抬眼望去,严府的管家严年,身披彩缎,头戴礼帽,胸别红花,骑在一匹枣红色大马上,不住地抱拳,向观看的路回礼,举止间透出得意的神情。按照北京的习俗,但凡是二婚嫁娶,仪式要在午后乃至傍晚举行。一看见午后迎亲的队伍,市井百姓就晓得了,必是续弦填房的婚配。r

我忽然记起来了,这天正是二月二十六,吉日,严府管家严年娶亲的日子。此事朝野共闻。不仅因为严年是严府的大管家,还因为他要迎娶的,竟是徐阶的远房侄女。r

道路传闻,自夏言被杀,严嵩当国,徐阶对严嵩恭顺有加,甚至不惜攀附,与当年严嵩之于夏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最著者,就是徐阶竟然与严嵩论起了同乡!严嵩是江西介溪人,而徐阶是应天松江府华亭县人,本扯不上同乡。可是,徐阶硬说查得族谱,华亭徐家因经商从南昌迁徙于苏州,定居于华亭的。于是,徐阶又是派人到南昌寻找宗亲,又是修建祠堂,须臾间,南昌徐家与华亭徐阶成了一家,来往不断,走动频仍。我对这样的传闻,本不在意,可是,突然间,又传出徐阶南昌徐家的一个侄女接到北京,要嫁入严府的讹言。正当我半信半疑间,严年的喜帖就分发下来了。举朝公卿、地方官府,都纷纷送程仪祝贺。r

刻下,目睹严年招摇过市,我对徐阶顿生怨言。朝野都以为举朝能与严嵩父子斗智角力的,非徐阶莫属;如此看来,徐阶已是甘心屈服了。失望、焦虑的情绪立即笼罩心头。徐阶身为士林领袖,朝廷重臣,竟然一味畏威保位,写青词,媚上峰,为了固位希宠,无所不用其极!还说什么沉毅渊重,韬光养晦!或许连他自己也感到无以面对士林,在所谓侄女出嫁的当口,以染痒为由,刻意回避了。r

怀着一股怨气,我折过身又重进大明门,迎面碰上同年、也是翰林院编修的殷世儋。r

“哈哈!出了件新鲜事,年兄可已有所闻?”殷世儋笑着说。r

“京城日有新闻,我辈见怪不怪了吧。”我搪塞着。r

“说是宛平知县,”殷世儋兴味昂然,“因闻严年婚事,自知不奉送贺礼必结怨严府,送多拿不起,送少倒不如不送。而送多少是少,送多少算多,一时把握不准,故宛平知县索性将京畿诸县请到宛平,专门商议,相互起誓,每县贺礼白银五百两,谁也不能多出这个数。此事本属机密,但因宛平知县未守承诺,以一千五百两相送,惹怒了宛平、大兴知县,竟把内幕抖了出来。宛平知县以五百两属于本县臣民、另一千两纯属他个人相搪塞,顿时传为笑谈。”说完,殷世儋“哈哈”大笑。r

一股悲凉袭上心头。世道人心,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吗?一个家奴而已,官场权贵、士林中人却争相讨好巴结,竟以“鹤坡先生”相称!娶一个填房,满京城为之震动,不亚于过节。而我张居正堂堂翰林,原配殁后,至今孑然一身,竟不如严年,原配甫葬,执柯作伐者就趋之若鹜;设若我张居正填房娶亲,安能有如此场面?!可是这样的话不能说于殷世儋,我只有苦笑了。r

见我闷闷不乐,殷世儋又道:“看人家,就是一个家奴,刚死妻房,又娶娇娥,一手托起当朝最有权势的严徐两家,何等的风光!怪不得人云官场中人三大福气乃升官发财死原配哩!不过,年兄不必郁闷,你也有此遇合哩!何时请喝喜酒啊?!”r

“惭愧惭愧!”我慌忙抱拳告辞。似乎害怕殷世儋窥探到我内心的秘密,又似乎对殷世儋的一番言词充满鄙夷。r

“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回到家中,我把自己关进书房,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下这悼亡的诗句,竟有两行热泪,不禁潸然而下。r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泪水是不是为亡妻顾氏流下的。毕竟,顾氏为我生育了一个儿子,她的中殇使敬修失去了生母,每念及此,难免伤怀。不过也仅此而已。老实说,顾氏在我的观念里,就是顾峭,准确地说,是顾峭这个名字承载者,因了她的存在,似乎把我和顾峭在肉体上联系到了一起,作为真实的她,在我的感觉里,却又好像永远是一个陌生人。经过三年的别离,我简直连她的模样都恍惚了。她死了,仿佛将我与顾峭最后一丝联系的纽带斩断了。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其实,真实的顾峭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出身名门的少女的与生俱来的高贵、脱去凡俗的气质,富于挑战的个性,优雅动人的美丽!这对一个出身卑微的男儿的吸引,是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减弱的。我以为已经没有那样的遇合了,所以我早已把这个遗憾深深埋藏在心底,但妻子的突然离世,不期然又透给了我一丝希望的光芒。刻下,一篇耿耿忠心可昭日月的陈请表,不仅未能给我带来激赏,反而差一点因此而戾祸。仕途上只能在煎熬中蹭蹬,何不籍此了却心愿,追求心中的愿景,或许是难得的慰藉。r

皓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把竹丛斑斑驳驳的影子,斜投进书房的几案上。随着轻风吹拂竹叶,一帘碎影仿佛轻歌曼舞的少女,在我眼前温柔羞涩地舞动。我轻轻唤了声“阿珂--”心里涌上阵阵酥痒。r

自从严世蕃插科打诨说过“徐家有女初长成”的话,我就牢牢记在心里,在顾氏没有殇逝前,甚至就有了觊觎之心。顾氏甫殇,一个愿景就隐然形成。这个心中的秘密,像当年曾经有过的秘密一样,深深地埋在心底。r

第一次见到了徐阶的么女徐珂,是这个正旦节到徐阶家拜年。去往徐府拜年的路上,轿子已经到了府右街,我又返回家里,特意带上了长子敬修。正如我期待的那样,一进徐府,敬修就被徐师母领到外边玩耍,当我告辞徐府走出花厅时,徐阶的公子徐璠说敬修正由徐珂带着,一出花厅,正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几个侄子和敬修垒雪人儿。是一个娇小的江南少女,皮肤雪白,圆圆的脸蛋儿透出红润,我从几个孩子“阿姑、阿姑”的叫声中断定,她就是严世蕃所说的徐家有女初长成的徐珂了。因为徐阶四个儿女中,只有徐珂是唯一的女身。r

按说,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踩的。然则近来风俗多变。闻得苏州一带,女流走出闺房,甚或明目张胆与人往来,已是常事。京城有“苏意”之说,意指苏州领国中风气之先,人谓之时尚。在这时尚中,女眷出闺房似乎也是其中的一端。这徐珂本在苏州长大,想来受“苏意”熏陶,也颇有时尚吧,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院中。r

我走出徐府花厅的一瞬,徐珂正好转过脸来,我看见她的脸上似乎带着脱不去顽皮、撒娇的神情,那神情,竟比顾峭还要让人动心,准确地说,是一种爱怜。对顾峭,我不曾产生过这样的闪念,所有的只是一个出身卑微、情窦初开的少年对出身高贵的少女的仰慕;而徐珂,却使我产生出爱怜,也许这就是年龄、地位的变化带来的结果?也许,我内心深处,隐隐感到,赋予一个美丽、高贵的少女以后母的身份,未免过于残酷了?总之,这爱怜的情绪如丝如缕,挥之不去。r

徐珂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情,但她见我走出来,并没有回避,游七带敬修走过来的当儿,徐珂甚至跟上前来,拉住敬修的手,掏出一个藕荷色的手帕,为敬修擦去手上雪化去后留下的水渍,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敬修的头,又把被她抚摸歪了的帽子正了正。“常来玩儿!”她对着敬修的背影说。我心里一热,感到她这句话,好像是对我说的。奇怪的是,徐阶就像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并未让我们之间见礼,我也就只好装作未曾看到徐珂的样子,和徐阶说着读书写诗之类的话,道别而去。临走出大门,我不由自主回头张望了一眼,徐珂还站在那里,似乎在目送着我们父子,我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这个小可人儿!”我心里说,脸上充满了难得的笑容,以从未有过的亲昵,牵住敬修的手,学着徐珂的样子,拍了拍敬修的脑袋。这个举止让尚未与我消除生疏之感的敬修感到不知所措,怯生生地把手挣脱了去。r

虽然还没有和徐珂说一句话,但在我心里,好像已经和她有了割不断的联系。以后的日子里,她的影子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每当夜深人静,我会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和徐珂对话。r

对我来说,唯有出身名门的闺秀,才会让我心向往之。这难道不是一个出身卑微者自我奋斗的一种动力吗?在眼下,徐珂就是寄托我的全部情感的人。她和顾峭一样,有着高贵的气质,但她比顾峭要显得柔弱、娇小,也多了几分妩媚。我已经不是武昌乡试时代的学子张居正了,突然之间,就对女人的柔弱、娇小格外动情,被一种出身高贵的少女所具有的高傲中透出的妩媚所深深吸引。可是,我没有接近徐珂的机会。元宵节,我又一次借故到徐府拜访望。在徐阶的书房,我正和徐阶议事,徐珂进来了,她端着一个青花磁碗,瞥了我一眼,我心里“咚咚”直跳。徐珂径直走到徐阶书案前,“阿爹,您忘了吃药了!”语调柔和、娇嫩,有些嗔怪。徐阶接过碗一仰脖把药喝了,充满爱意地说,“还是珂儿会照顾人哩!”他只顾和女儿说话,并没有把我引荐给她。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更有些着急,我忍不住想和徐珂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笑道:“老师是重男轻女吧?不然,何以三位公子的名字分别以璠、琨、瑛赋之,皆为美玉也,而小姐的‘珂’字,却只是‘像玉之石头’呢?”徐珂又瞥了我一眼,那一瞥是高傲的,但分明又夹杂着一缕柔情,说不清是俏皮还是撒娇,她撅了撅嘴,“看看,人家都看出来了吧?阿爹重男轻女,哼!”然后就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飘然走出书房。r

好几天,我被这场景所吸引,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可是,奇怪的是,越是一遍又一遍回忆,场景就越是模糊起来,渐渐变得遥远……r

要和徐珂结为秦晋之好。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强烈念头,我对所有前来执柯作伐者均毫无兴趣。可是,咫尺天涯,连见徐珂以面也颇不容易。我又问自己,即使是能够和她见上一面,我敢说出我的内心所思所想吗?我不能不承认,我没有何心隐那样的勇气。我要顾忌自己的面子,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处境。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徐阶有一天会向我提起,或者作出暗示。我知道,徐阶是器重我张居正的,对我寄托了无限的期许,可他似乎对我的心思没有丝毫的察觉,从未在我面前提及私事。r

我当然可以委人前去执柯作伐,甚至连人选都我都斟酌过了,翰林院编修高拱、吏部郎官杨博、国子监祭酒吕调阳,中层官员中有声望而又与我、与徐阶关系亲近者,都曾是我设想的人选。但是,在摸不透徐阶的态度,或者说,在得不到徐阶的暗示前,我不能贸然行事。r

刻下,《论时政疏》已然不必再牵挂,对时局也不再寄予希望,既然道义的责任可以解脱,既然权力可望而不可及,何不堂堂正正寻觅心之所属?!堂堂正正,像何心隐之于顾峭那样!而徐阶,似乎也辜负了正直之士的期许,放弃了责任,既然他可以把所谓的侄女嫁给严年,那么,他应该有心思操持自己女儿的婚姻之事,或许当下正是难得的时机。如此想来,我突然对殷世儋“年兄亦有此遇合”一语生出几许颇是入耳的感觉来。不能再游移了!r

第二天,这天一早,我就把游七和敬修叫到书房,“去,把家里送来的熏干昌鱼,送几条给太师母。”我吩咐敬修,反复叮嘱,“要看望珂姑。”昌鱼干是湖广的特产,殷正茂常常通过驿传捎来一些莲蓬、莲子、昌鱼干之类的特产,按他的说法,是备我日常交通礼尚往来之用。r

过了几天,适逢我休沐之日,徐府遣人给敬修、嗣修送来两件蓝缎直綴夹衣。r

“这物件可是我家小姐亲手缝制,瞧瞧吧,这针脚这般细密,”来者是一个老妈子,她操着满口京腔和菱儿唠叨着,临出门还念叨“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我家小姐,菩萨心肠,一见这小少爷,就喜欢得不得了,时不常还和老身我念记呢!”r

我把耳朵贴在书房的门上,生恐露掉一个字。徐府的老妈子刚离去,我立即吩咐游七,前去工部约徐璠晚间到宴宾楼小酌。r

与我年龄相仿的徐璠是徐珂的长兄,字真璞,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刻下担任工部主事之职。不知为什么,徐阶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主动提及他的这位长公子,也没有让我们相互亲近的表示。据说徐阶对他的约束很严,徐璠处事也就非常低调,很少与外界交通。以至于不少人根本不知道徐璠其人,更不知道他就是徐阶的长子。如果不是知道我与其父的关系,徐璠说不定不会答应我的邀请。r

宴宾楼座落在羊市大街,虽然也是繁华地段,但比起棋盘街来,还是安静了许多。宴宾楼门首,穿过长长的房廊,有一个硕大的天井,供落轿停车。四周是两道楼梯,径直到二楼的雅间包房。我先一步到了,在天井候着徐璠。轿子刚刚落下,徐璠乘坐的人力车也到了。我与他施礼相见,并肩步入二楼的墨竹厅。r

“难得与我兄一聚,今次不谈时局世风,专一吟风诵月,洒脱一番如何?”甫一入座,我就故在轻松地说。r

“喔?难得兄台有此雅兴,”徐璠颇是惊疑地说,“家大人在舍,向来沉默寡言,可每每说到叔大兄台,即言沉毅渊重,人才难得。”r

“老师谬奖!”我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慌乱,“我辈毕竟少年新进,这世间,除了公务,还有诸多值得向往之事哩!”r

“兄台所言极是。”徐璠倒显得少年老成的样子,“比如,兄台约愚弟所谈之事,即是无负于故人,有报于知己之事了。”r

我羞愧地一笑。r

我是以要商谈关照顾峻一事的名义,约见徐璠的。顾峻已经放弃了科场搏击,正筹划着做些贩丝的生意,而顾峭是他的督导者、支持者,尚未开张的丝行就是以“峻峭丝行”命名的。而徐家在愿籍开有诺大的织坊,或许可以成为“峻峭丝行”的供货方。在约徐璠见面的书札里,我不厌其烦地把我和顾峻的渊源描述一遍,所以,徐璠方有无负故人报于知己一说。但,既然是借口,也不能不故作郑重地谈论一番。末了,我慨然道:“当年弟在会城,曾得以一睹顾家大小姐名顾峭者之芳颜,不知为何,弟当时心里只是一个好奇:如此娇贵之女,当适于何等人家!正旦节在贵府偶见令妹,弟又生出这样的好奇心来,如令妹这般秀外慧中国色天香的女子,不知适于何等人家才不委屈于她哩!”r

徐璠没有回应,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我则左顾右盼,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或许我的表情乃至言谈举止与平居给人的印响太过悬殊,徐璠有些不知所措;而我,既想让徐璠明白我的心思,又怕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进退失据,更是局促。r

“叔大兄台有属意之人,”徐璠像是突然悟出了什么,“是否要愚弟说于家大人。”r

我既兴奋又紧张,言不由衷地说:“不、不,愚弟只说偶发感慨,并无他意,只是日前令妹命下人送去衣物,大家闺秀,有此等女红,惠及犬子,愚弟有感于此,才冒昧提及,实实是无他意。”r

这番掩饰,近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徐璠看着我,不住地点头。似乎是认同我的解释,又似乎表示他明白了我的用意。r

从来没有像今次的餐聚,让人如此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