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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急不可待(十一)


十一r

一场大雨暂时驱走了盘桓京城旬间的炎热,夕阳已渐渐隐去,湿润的雾气弥漫在院子里。我倒背双手,沿院中小径漫步。来在新植的一丛墨竹旁,低头看去,正好有一只蜗牛在我的脚前慢慢地爬行。我蹲下身去,用一颗枯败的小草拦住了它的去路。蜗牛静静地等待了好久,终于伸出一个触角,探来探去,我用小草挡住它的触角。蜗牛似乎感到左边不利,又在右侧探了探,这次我把小草收回了,蜗牛感到危险消除了,便又竭尽全力,向右侧奋力爬行而去。r

我快步回到书房,关紧房门,端座在几案前,提笔写下《贺少师严阁老七十寿》。严嵩七十岁寿辰就在眼前,中外衙门、大小官员,都在思忖贺寿之事,我本预备佯装不知,回避了事的,但是,刻下我以前所未有的坚定,要以自己的才华给严嵩贺寿。蜗牛这小小的生物,就知道用触角探测身边的险境,不利的时候就收回触角,向有利的一面探测,直到走出险境。蜗牛尚还知道用触角左右探测,何况人乎?何况一个志存高远的张居正乎?这样想来,我释然了。r

可是,写下了题目,我却不知道如何着笔了。愣了许久,才生硬地写下几个词句,越看越觉得无聊。写了撕--如此善颂善祷,何异于卖身投靠?!撕了写--“善于等待和忍耐,这才是立足官场、徐图展布的上策”,徐阶期许的话语萦绕耳边。周旋敷衍,不亦是俯仰生存,徐图展布的迂回制胜之策吗!r

一个叫良知、一个叫现实,两个声音在书房激烈辩争,脑袋都要炸了!写首祝寿诗,比写论时政疏不知要艰难多少倍!r

“徐阶已然身居高位,尚且还以姻亲攀附严嵩,何况我一个翰林院编修?”我的怨气不觉间又转到了徐阶的身上。r

“对徐阶的怨怒,与个人私情无关!”我这样自我辩解说。自从与徐璠小聚后,我就焦急地等待着后续的讯息。几天过去了,徐府那里没有任何反应。我又差游七侧面探听风声。游七带回来的讯息是,徐珂被徐阶打发回华亭原籍探视她的外祖母去了。我心头为之一凉!绝望的情绪笼罩在心头。仕途,没有指望!私情,也已经绝望!还有什么值得自我安慰?!就这样等待下去?难以忍受的煎熬,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再无谓地忍受去了。不能!r

握斗调元化,r

持衡佐上玄。r

声名悬日月,r

剑履逼星寒。r

已属经纶手,r

兼司风雅权。r

春华霏藻翰,r

宫锦丽瑶编。r

所希垂不朽,r

勋业在凌烟。r

诗写好了,我恭恭敬敬抄录一遍,第二天又让游七送裱、配上尚好的装饰匣,快速办理停当。这天用罢晚饭,我便拿上手本,坐上腰轿,急急赶往严府。r

“喔,张大人也来凑热闹?老夫还以为张大人心系国是,不屑于此呢!”严阁老草草扫了一眼我的诗作,手捻胡须,不冷不热地说。r

以严嵩对我张居正的好感,我能腆颜上门,照理他不会如此冷漠啊!定然是对我上疏言事的鄙视、挖苦!话语中显然是在嘲讽我上疏之举。r

我从适才候见的过程已然感觉到了。门役通报后,让我在大门口的门房,等候了足足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带我进了客厅,严嵩又迟迟不露面,说是在书房会客。这分明告诉我,严阁老没有把你张居正当作亲近之人,你享受不到在书房被接待的礼遇。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严嵩才慢悠悠地来到花厅,边吩咐着下人,边径直走到太师椅上座下,就好像花厅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待严嵩座定,我忙躬身施礼,又恭恭敬敬打开精美的匣子,展开诗作,请严嵩过目。没想到严阁老如此不屑。r

我还从来没有受此慢待轻辱,情何以堪?拂袖而去!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但我没有,反而深深一揖,鞠躬道:“元翁教诲,学生感铭。学生初入官场,不明就里,难免轻狂,敢请元翁教我。”r

“是吗?”严嵩还是冷冷道,“阁下的老师德才兼备,张大人又经常前去求教,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教你呀?老夫又何敢教你张大人呀?”r

我一惊。难道徐阶的府第受到了监视?怪不得徐阶告诫我等轻易不要到他家里去,当时我还以为是草木皆兵,现在看来实是未雨绸缪啊!但我立即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学生倒是去拜访过徐大人,向他求教王阳明和朱熹两位硕儒学说之异同……”r

严嵩打断我的话,问:“徐大人不只是教授张大人圣人之学吧?”r

“徐大人从来未曾与学生谈及其他,更不曾言及时政,反而教学生一心向学,期学生能够发扬阳明学说。不过,”说着,我从布夹中拿出上次拜访时严嵩送我的诗集,道:“元翁的钧著,学生赏读再三,愈加钦羡元翁的才学,更重要的是,赏读元翁诗文,迩来学生对诗赋的兴趣,日益浓厚,远在对理学、心学的探究之上,思之再三,感到学生似更擅长于文章辞赋,埋头于此,说不定能有所建树。元翁是赋诗高手,直逼李、杜,今人难望项背,所谓见贤思齐,学生不避邯郸学步之嫌,欲花功夫亦步亦趋学上三年五载,不知从何入手,请元翁赐教。”r

“喔?”严嵩望着我,似是在分辩我讲话的真伪,“张大人对时政是颇有见地的,怕志趣不在学问,而在国务吧?”r

我复又起身,深深一揖,“学生反思多日,深感朝廷得贤相主政,政局稳定,海内宴安,我辈躬逢盛世,正是袖手谈心性、妙手作文章之佳机,元翁乃文坛泰斗,高山仰止,还请元翁不吝赐教。”r

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说起违心话、编起谎言居然脱口而出,大约连脸都不红一红的。r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深深意识到,官场上最难的,就是坚守道义和良知;而放弃道义、无视良知,却是容易得多。有时候,简直就在不经意间,顺理成章地完成这种转变。r

严嵩并未因为我的吹捧而表现出得意的神情,他眯着眼,若有所思,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倒是慢慢消失了。r

“元翁!”我深情唤了一声,“元翁年事已高,纵然康健矍铄,毕竟肩荷社稷,日理万机,还要精制青词、撰写贺表祝章,学生追随元翁之后,学习文章,若元翁有需要学生效力之处,学生当捉刀代笔,以分元翁琐务之劳!”r

这句话终于自然而然说出了口。所谓道义、所谓良知,就这样不经意间被轻轻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既然正直之路、君子之路充满荆棘,充满未知数,我就要探寻另一条路径。这才是我拜访严嵩的真正目的。r

“嗯,如此甚好。不妨实言相告,大作《论时政疏》,讥讽朝政、指责圣躬,若不是老夫在圣上面前再三缓颊,叔大危矣!”严嵩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不等我答话,又笑着道,“叔大乃少年才俊,著文高手,得叔大之助,老夫可高枕无忧矣!”严嵩似乎相信了我的诚意,连称呼也变了。逢迎的话,真的使人陶醉,以至于连起码的分辨能力也在不经意间遭到麻痹。r

接着,严嵩嘱咐我,一年三节,都要给圣上上表庆贺;此外还有贺冬至、贺灵雨、贺瑞雪、贺祥瑞等等,要随时交稿。r

“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泽,同万物以生辉,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称贺。”r

“臣等叨尘密勿,夙荷生成,念岁月之既多,感宠恩之愈厚。”r

…………r

自此,我成了严嵩眼中一个善颂善祷的作家!不过,暂时还没有人知道我替严嵩捉刀代笔之事。无论是严嵩还是我张居正,都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秘密。r

开始偷偷撰写贺表祝章,我总是吩咐游七闭门谢客,把自己关进书房,脸带羞愧,心含鄙夷,写作也就甚是艰难。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习惯,而一旦成为习惯,就便得甚为自然。r

可是,这些文章诗作,没有一句是我的内心所想;恰恰相反,多是与自己的真实想法南辕北辙。这天晚上,刚刚写就了《贺瑞雪表》,看了一遍,自己突然就大笑起来。r

我想到了殷世儋说的一个段子。r

白天,在翰林院文牍房,殷世儋笑向我说起了刚刚听到的段子。说的是严世蕃和兵部考功司郎中方祥喝酒,喝至微醉,严世蕃提议两人说段子,段子中必有“尖又尖、圆又圆、万万千”等字,最后以“否”字结尾,且必得逗人开怀大笑,否则就罚酒十杯。严世蕃先道:r

美姬的奶子尖又尖,r

美姬的肥臀圆又圆,r

俺玩过的女人万万千,r

想玩的女人有没有到不得手的?r

否!r

方祥也不示弱,接言道:r

咱的耳朵尖又尖,r

咱的眼睛圆又圆,r

咱选过的将校万万千,r

有一个是凭才干的吗?r

否!r

这些段子无疑是他人的编造,讽刺真是入木三分。然则,又是活生生的现实存在。看着我写的颂诗祷文,我忽然联想到,倘若是我和严世蕃说段子,我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r

我的笔尖又尖;r

我的嘴巴圆又圆,r

颂扬的文字万万千,r

有一句是自己想说的话吗?r

否!r

这是不得已的呀!我这样安慰自己。我把自己封闭起来,装作一副解脱了的恬淡的样子。可是,真的能够解脱?真的能够恬淡?不能!怎么可能?!r

那么就只能把热衷付诸诗篇:r

西北有织妇,r

容华艳朝光。r

朝织锦绣缎,r

暮成龙凤章。r

投杼忽长吁,r

腻焉中自伤。r

绵绵忆远道,r

悠悠恨河粱。r

远道不可见,r

泪下何浪浪。r

安得随长风,r

翩翻到君傍,r

愿将云锦丝,r

为君补华裳。r

每次读到这表达心声的诗作,都禁不住要流下热泪。夜深人静之时,想到国事糜烂、民怨沸腾,最高当局却不思进取,一意维持,还刻意制造虚假繁荣,以开创太平盛世自居,又拒不听取、更不采纳忠悃良言,我就急得浑身发颤,难以入眠!如果不能变好,变坏也好,只要不是一成不变就行!愈是觉得这个念头荒诞,可这个念头愈是强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