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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途险倾(一)


一r

我华夏,历史上的几乎每一次叛乱,都与邪教有关。朝廷对信鬼拜神从来宽容,但对按自己所理解的标准可以定性为邪教的团体,向来严加防范。所以,当接到延安府破获邪教的塘报,首辅严嵩迅疾召集廷议,研议处置之策。“静摄”的皇帝,阖朝的臣工,谁也不曾想到,这个令人疑窦丛生的教匪案,竟是震惊中外的“庚戌之变”的导火索。r

文华殿里,廷议会场的气氛没有丝毫紧张的气息。谈笑风生间,等待首辅严嵩的到来。r

严嵩匆匆走进大殿,尚未入座,就令鸿胪寺官员宣读了延安府的塘报。r

当听到“赵全”这个名字时,我吃了一惊。r

其实,当年赶考路上见到赵全传教的场面,我就预感到,早晚会出事的。但我想不到事变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发生。r

当年遇到赵全纯属偶然。那是一个傍晚,我和结伴进京敢考的李幼滋、艾穆来到定州县境,远远望去,县城南门外的一个空地上,黑压压聚集了上千号人的样子,皆盘腿席地而坐,双手合十,似在礼佛念经。与众人对面而坐的,是一个头戴莲花形黄色帽子,身披黄色袈纱的人。此人年纪约三十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按老话说,是福相。他口中念念有词,似正在为众人传经布道。好奇心驱使我停了下来。r

一个浑厚的、让人感到无比亲切的声音传来,缓慢而有力:“咱们作老百姓的,受了委屈,又听了官府是为咱老百姓做主的话,就不免指望官府为咱主持公道,可若这委屈是官府做就的,甚样办?或者,即使是他人做就,但官府得了人家的好处,不给你主持公道,又甚样办?有人说,告状!咱要知会你,告状最是亏本的买卖。何以这样说,听咱来给你们讲。甲,告状得花钱,越花越想告、越告越花的多,只有告状告穷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告状告富的,有多少告状的人,最后不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乙,你告贪官污吏,贪官污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站在贪官污吏立场上想一想、算一算,就晓得了,就说这摊派,摊派到你头上,不过是那么几两百文的,可对贪官污吏来说,就是数百上千两,他能轻易让你给告没了?上司那里,他必定打点好了的,所以,告状告嬴的,实在是屈指可数。所以,民不和官斗,屈死不告状。那么,有人说,只有忍气吞声吗?咱要说,对的,只有忍气吞声。但忍有忍的招术,只要你心中有莲花,忍也就忍得开心―――”r

我和李幼滋、艾穆相视一笑,意思分明在说,看来此人非等闲之辈。r

很快就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当晚,我和李幼滋拜访了戴莲花黄帽的人,他就住在隔壁的一家客栈里。倘若我当时能够预测未来——为缉拿此人真是费尽心机,那我一定不会那样礼貌周全。r

“咱就是赵全”,他这样自我引荐说。听这口气,似乎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名流了。不过,稍事交谈,我就不再认为他的口气有多狂妄了。在山西、陕西、河北一带,成千上万的人已经对他顶礼膜拜——赵全创立了莲花教,自任教主。r

“此教无它,惟宣扬入教者可以互爱互助、健身强体,祛病消灾。”赵全解释说,接着就是一阵感叹,“老百姓真苦啊!苛征猛于虎!君不闻‘家有二亩田,头在官府悬’之谚语乎?世道不公,官场腐败,有理无处说,有病无钱治,总要找个寄托活下去。活下去,如此而已啊!”赵全一席话,竟说得我频频点头。r

这赵全,说起来也是有功名的人,早年考中秀才,从他的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得出来,此人非死读书之辈,也是有一份担当的大丈夫。此人乃陕西延安府靖边县人士,家贫而好读书。父母、弟妹辛苦劳作,只为赵全有朝一日科场得第,扬眉吐气。不料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这一切。r

此事是由一钱八分银子引起的。这靖边县不知从何时起,在正税之外,每户还要摊派一钱八分银子,谓之煋头。偏偏赵全中了秀才以后,自觉身份特殊,就鼓动村里的人拒绝缴纳。为此事,赵全甚至还到县衙和新任知县潘鸿业交涉。潘知县未予理会,赵全就拿上县衙乱摊派的干证,到延安府上控,延安府又是不理,要他找县衙交涉。赵全无奈,又跑到省里上控,省就饬令延安府查勘;延安府又批转靖边县查纠。赵全“破产走五千里”上告的事,立即在靖边乃至延安府传开了。这下惹恼了潘知县。他当即派人对赵全进行了调查,竟也没有甚样辫子可抓。不过有一个线索,就是赵全上控所需费用,是村民集资凑起来的。这下知县有了借口,于是就以非法集资、扰乱秩序的罪名,革除了赵全的功名,并把他抓进监狱。两年以后,当赵全出狱的时候,已是一无所有,而县里的摊派则有增无减,只不过把煋头换成了火耗,此外又增加了票钱、升尾等等名堂。r

两年的改造没有使赵全屈服,一出监狱,就踏上了上控之路。就这样,告了抓、放了告,折腾了好几年。赵全成了有名的上控钉子户,公门谓之“诉棍”。r

因一件命案的结局,才使赵全放弃了上控。r

靖边县衙里有一位钱粮师爷名王金者,因与人争执,竟将对方殴毙!可王金花了大价钱,买通知县潘鸿业,以误伤了案!苦主求救无门,就请求赵全代为上告。赵全以为,人命关天,这回当能把知县告倒,于是层层上控。他以为,县官贪赃枉法,地方官府官官相互,就一直告到京师!万万没有想到,紫禁城里这衙门推到那衙门,那衙门推到这衙门,推来推去间,过了一年多,甚样结局亦未有,却从家乡传来了这样的讯息:王金好称有点石成金之秘技,县官潘鸿业为其减刑,提前释放,而王金居然逃到京师,通过同乡赵文华,给阁老严嵩送了八瓶‘仙酒’,得以在严府安身,成了严府的红人!王金还买通宫中太监,把宫中各地献来的灵芝重金购买一百八十三棵,精心粘成一座灵芝山,取名‘仙应万年山’,呈献给当今皇上,以祝其长生不老。皇帝大喜,赐王金金银币,以示嘉勉。r

京控的结局使赵全彻底绝望了。r

赵全修炼功夫确实不凡,讲述这些时,已经没有了愤恨,似乎是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r

“功名,丢掉了;家产,卖光了,近十年的时光虚度了,结局却是这样的。如何活下去呢?我不愿做一个孤魂野鬼,想着回到家乡,就自我了断。可就在作出这个决定的当晚,那是一个风雪交夹的夜晚,我来到一个破旧的寺庙过夜,恍惚间,眼前突然一亮,定睛一看,一朵七彩莲花从西方“倏悠”一下,飞进庙中,在我头顶旋转了七周,就不见了。我正要四处寻找,但身不由己,缓缓地向下坠去,正好坐在那朵莲花里。顿时,风停雪住,寺庙里花香四溢,温暖如春――――”说着,赵全盘起双腿,双手合十,摆出一副要传经布道的架势,我和李幼滋才急忙告辞。r

不过三年多的时光,再一次听到赵全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成为邪教的教主、教匪的匪首。赵全不是宣称民不和官斗,要忍气吞声,只要心中有莲花,忍也就忍得开心吗?竟猖狂到要勾结鞑虏,里应外合推翻朝廷的地步了吗?若真如此,何以延安知府只是请求朝廷缉拿赵全,并无援兵之请?r

显然,有这等疑虑的,不止我张居正一人。只要一看文华殿窃窃私语者的表情,就不难看出,臣僚对延安府的塘报,并不信服。r

严嵩轻轻一“咳”,会场才稍稍安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礼部尚书徐阶的身上。r

“教匪案,”徐阶终于说话了,他语调缓慢,“教匪案非同小可,然事先并未见延安府之塘报,也未得教匪举事之线索,今却突闻破获此等惊天大案,着实令人莫名。况据阶访得,赵全系一失意生员,虽号称莲花教主,并无稳固之团体,入教之众,亦以修炼键体、消灾弭患为宗旨,似无聚徒举事之迹象,若把一般的迷信甚或健身之举扣以教匪谋反之名,恐伤害无辜,制造冤案。故徐某窃以为,还是慎重为宜。”r

“徐尚书多虑了吧?何谓邪教?”严嵩接过徐阶的话茬说,他字斟句酌,看来是生恐出言不慎,会有影射圣上修玄之嫌,“凡欺骗民众者,就是邪教!难道真有一个莲花世界不成?赵全之辈,妄言来世得救,脱离苦海,岂不是说,现世就是苦海?这还不是邪教吗?至于说事前未曾禀报,这不足为怪。教匪谋反,当然极为机密,延安府见微知著,遏制于萌芽,弹压于未然,事处紧急,临机而断,自然不可能事前禀报。书云,‘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最为上策’,地方官若都像延安府这样精明强干,朝廷何忧之有?天下何乱之有?”r

“聆听元翁教诲,我辈豁然开朗,”徐阶道,“那就恭请圣断吧?”r

徐阶的话满是机括。说是想通了,还是反对。恭请圣裁,还不是不同意严嵩的看法?r

严嵩当然听得出来,他冷笑一声,道:“徐尚书所言极是,是当恭请圣裁。不过老夫事前已禀报于圣上,圣上口谕,‘只要不出乱子,就好。’此番廷议,旨在解疑释惑,亦要集思广益,以求万全。既然徐尚书已然首肯老夫之陋见,若列位公卿,科道翰林,再无异议,内阁即拟旨缉拿匪首,列位以为妥否?”r

既然严嵩说已经获得圣上口谕,妥与不妥,已经不容置疑了。于是,众臣不是口称拥护,便是缄默不语,通缉赵全、嘉奖延安府的圣旨,就这样顺利颁发了。r

既然临机立断,消弭于未然,何以又大张旗鼓,如此急于通缉赵全呢?甚至连严嵩,也未必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只不过严世蕃说了要这样做,严嵩就自然而然地认为应该这样做。r

事后得知,这蹊跷的教匪案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r

延安府的知府,乃是以举人出身而花钱买得知府之位的潘鸿业。因升任知府带来的兴奋、豪迈劲头渐渐消退以后,潘鸿业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固然,由举人出身而出任知府,这确实是超常拔擢,但这超常拔擢的背后,却是以全部的家当为代价的。本来,由举人而出任知县,尽管是偏僻近乎蛮荒之地,也是超常使用,这已经花去了不少本钱;知县做了两任,手头有了一些积蓄,这其中,多亏了王金的案子,不仅有了五百两银子的进项,还通过王金,走通了严世蕃的路子,最后花了三千两银子,又谋得了知府的位子。可事主赵全不依不饶,前后折腾了近十年,虽说王金的案子并没有翻过来,可赵全转而创立了莲花教,成了教主,一旦出事,追根溯源,自己难脱干系!再者,举人出身,升到知府也就到头了,既然升迁无望,唯一的心思就都放在捞钱上了。怎奈这延安府地处穷乡僻壤,一年多过去了,还是没有把三千两银子的本钱赚回来。令人烦恼的是,他左思右想,却未能理出捞大钱的头绪。为此,潘知府特意从绍兴聘请了户书,也就是钱粮师爷,期其能有所建树,开创新局。r

既然是自己的幕僚,知府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于是一古脑把心中的烦躁,说给新来的师爷听。r

“东翁何不在赵全身上打主意呢?”东翁,是师爷对主人的尊称。r

潘知府连连摇头,说:“老夫子哎,千万别提赵全,躲还躲不及呢,还敢沾惹他吗?此计不妥!”老夫子是雇主对幕僚的尊称。r

“东翁此话差矣!”师爷笑道,“躲非避祸之上策。所谓先发制人,事半功倍。不如乘赵全传教之机,一举将其捕获,奏报朝廷,就说我延安府破获教匪大案,不仅剪除隐患,而且定获朝廷嘉奖。”r

“不过,”潘知府颇感意犹未尽,“捕获赵全,固然可行,只是这与我辈的宗旨,恐不相合。”r

师爷自然明白,潘知府所说的宗旨,就是捞大钱,于是,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线:“东翁试想,教匪大案,岂能仅仅涉及赵全一人?若赵全有教徒名册,则按名册一一加以审勘;若无名册,则更可以随意审勘,”说到这里,师爷冷冷一笑,“哼哼,到了那个时候,这延安府的地面上,谁是教匪、谁非教匪,就看出不出银子,出多少银子咯!”r

“妙哉此计!”潘知府高声叫好,但随即又不无忧虑地说,“只是,一旦奏报朝廷,定成惊天大案,到时候三法司会审,赵全再翻出陈年老帐,岂不弄巧成拙?”三法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就是这三个衙门共同审勘案件。r

“那好办,”师爷胸有成竹,“虚张声势,有意使赵全逃遁,”师爷用手指了指北方,“最好迫其逃到那边,就万事大吉啦!”r

那边,指的是鞑虏俺答部。俺答向对国朝叛逃之人特别是士子学人,优礼有加,常常有走投无路之人逃遁彼处。r

师爷的这一指,把知府的顾虑彻底打消了。于是,一张由知府颁发的告示,贴满了各县、各村:r

生员赵全,悖戾圣人之训,假传教之名,鼓其邪说,以惑人心,不可不禁。凡受邪教蛊惑,参与修练之人,自本府告示之日起,限三日内报于里甲,并由里甲于五日内汇集于各该县衙登记在案,期内登记者,本府既往不咎。敢有隐匿不报者,以教匪论之。有知匪首赵全下落者,即应报官缉拿!r

赵全的莲花教,自称源出于佛教的净土宗,以西方净土白莲池为幸福归宿,教义以修炼身心、憧憬未来、有患相救、有难相助为号召,凡参加修炼者,均以教徒视之,故人数甚众,往往一村一庄,无有不曾参与修炼或者聆听传功布教者。今忽见官府文告,定莲花教为邪教,先是吃惊不小,后又看官府有既往不咎之词,恐被列为教匪,遂纷纷到里甲登记,里甲又先后报于县衙,县衙遵知府之命,一律汇总于府衙。r

潘知府大喜,抽调各县巡捕人等,按照名册,开始昼夜审勘。r

“不是说既往不咎吗?”有大胆较真的人犯质问官府。r

“既往不咎?!良民一个不能冤枉,教匪一个不能放过!”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应对之词。r

口供也是事先预备好的:“教主赵全,秘与鞑虏俺答部约定,里应外合,计于端午节起事,推翻朝廷,自立新朝。”r

愿意签字画押并暗输银子者,立即放回;否则,以教匪之名收押。r

果不出师爷所料,此次审勘教匪案,竟有了四万余两的进项。r

破获教匪案的塘报,快马呈报朝廷,与塘报同时呈报的,还有一万两银票,不过不是送给朝廷,而是进了严府。r

本来,潘鸿业无意再送这些银子,愤愤不平道:“以后也不求升迁,何必再输巨资?”r

师爷道:“东翁,那严世蕃何许人也?若不送银子,他让将人犯押至三法司会审,岂不露馅?况百密一疏,如此大动作,难免风言风语,若有言官参揭,朝廷命人复勘,岂不前功尽弃?”这一番说辞,潘知府难以辩驳,不得不忍痛拿出一万两输入严府。r

这一切,在京师的高官显贵,没有人知道。一道加急文书,颁发京畿与北边各省府州县,一体缉拿匪首赵全。r

其实,在延安府的秘室里,通缉赵全的策划,恰恰是为了逼其北遁。所以罪名不能仅限于传布邪教,而是通敌谋逆,以彻底打碎赵全隐匿国中、伺机鸣冤的最后一丝希望。r

正是看到朝廷的缉拿告示,还躲在延安府辖区的赵全,匆忙率党众千人,连夜逃至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