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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途险倾(二)


二r

“叔大,听到了吗?桃松寨来降了!”一大早,翰林们大多尚未到班,高拱就急匆匆地跑到我的直房,手拿邸报,兴奋地说。r

我把手中的邸报向高拱举了举,表示我已从邸报上得知此事。r

桃松寨乃虏酋俺答的长子辛爱之妻,是闻名部落的美人,大同一带的国朝守军,也常常以桃松寨的美貌作为插科打诨的谈资,就连京师也早就因来自大同的关于桃松寨的各种传闻而久已知晓了她的芳名。据说桃松寨丰乳肥臀,肤如凝脂,尤其是长了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只要那么稍稍一眯、轻轻一觑,任谁也会浑身酥软,如痴如醉。整个部落中,没有人不为她的美貌所倾倒。凡遇战事,只要她一出现,巴特尔们就会斗志倍增,争先恐后冲锋陷阵。因此,辛爱对她,宠爱有加,视若珍宝。r

邸报刊载的三边总督仇鸾的奏疏说,他侦得桃松寨与辛爱之亲随护卫收令哥有染,诱降得之。r

以我的推测,当是桃松寨因与收令哥有染,被辛爱察觉,不得不投奔国朝,以保全性命。所谓诱降云云,实不可信。边将虚报邀功,无所不用其极,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仇鸾如是说,并不令人意外。r

也许在兵部看来,桃松寨的来降,乃寻常的艳事绯闻,无足轻重。所以,仅饬令仇鸾妥为处置,并无明确训示。r

“俺就知道,叔大定然会和俺一样,关心此事!”高拱依然情绪高昂,一旦兴奋起来,每每把他的河南话带出来。r

“中玄兄,”我用手拍了拍邸报,说,“当国的不是你仁兄,也不是愚弟,庙堂之上,我辈无置喙余地啊!”r

高拱被我的话说得一愣,顿时没有了适才的兴奋劲儿,喃喃道:“我朝获此妇,虽非奇货,但亦大可以此与虏酋作一交换,且不可坐失良机啊!但愿仇帅处置得当,不然,则边衅之启,所由来矣!”r

“交换?作何交换?”听了高拱的话,我倒来了兴致。r

“赵全!”高拱目光发直,但话说得很是干脆。r

“赵全?”我故意反问。r

“对。赵全。”高拱自信地说,“倘若不尽速抓住赵全,此人必为国朝大患!”r

事后想来,高拱是有先见之明的。r

在中国,投敌叛国,历来为千夫所指,一旦失足,千古遗恨。赵全叛投鞑虏之事,早已被线报侦知,火速奏闻朝廷,对教匪案的各种猜测也就不攻自破,是是非非已经无需再辨,事实证明,赵全确属十恶不赦的汉奸!就连一向善于究根求源、明察秋毫的高拱,也作如是观。所不同的是,他预感到了赵全的能量,主张急于尽快除之而后快。桃松寨的来降,恰好是一个机会。r

想到赵全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负有北国半壁江山防卫之责的三边总督仇鸾。r

赵全逃到丰州与桃松寨入降大同几乎是同时发生的。r

丰州是俺答部属地,靠近边境。在未来的岁月里,这里将以板升之名而闻天下。不过,目下这里还近乎不毛之地。此时的赵全,自知已无回归中国的希望,为取得留住的主动权计,也为了报复逼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中国官府计,他决定把自己的全部智慧,贡献于俺答。r

俺答的祖父也先,曾一统北部化外之地,是蒙古族首领。当年,当今皇帝的曾祖父英宗御驾亲征也先,竟被虏获。如今,国朝是英宗之曾孙君临天下,而鞑蛋已不复统一,但也先之孙俺答依然拥众十余万,兵强马壮,虽无王号,鞑蛋诸部,却多受其约束。加之俺答部所辖,直接与中国接壤,所以最为国朝心腹之患。不过由于国朝对北边防范甚严,俺答来犯,多是在边境抢掠一番而去,俺答不满于骚扰战术,但又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此时,俺答大本营土默川一带,自去年以来,雨雪不曾偶降,旱情严重,赵全一入其境,就听到一首歌:r

江格尔吃了一片树叶,站起来奔跑……r

江格尔跑到树旁,没有找到树叶。r

江格尔只得往上爬,r

爬上一棵树,又爬上一棵树,r

从一支树枝爬到另一支树枝,找到二十个树叶,r

江格尔无限欢喜,把一片树叶放在嘴里!r

巴特尔们可以以歌唱面对苦难,可作为部落首领的俺答,眼看生计无着,不能不焦虑万端。屋漏又逢连阴雨,长子辛爱的福晋桃松寨的出逃,令部落蒙羞,也使得辛爱狂怒难抑。r

赵全正是在俺答为桃松寨叛逃一事而思谋对策之际来到俺答大帐的。r

在此之前,说赵全勾结鞑虏,推翻朝廷,那只是延安府的毒计。恰恰相反,赵全自幼目睹鞑虏侵扰、边民生灵涂碳的惨剧,曾暗暗立志,将来一旦科场得第,定在边务报国立功。所以,他在读书习文的同时,也对边塞山川形势,鞑虏风俗语言,稍稍留意。没有想到,这些功夫,竟是在晋见虏酋俺答的时候派上了用场。r

赵全知道,这鞑虏不像中国,有一套等级尊卑的严格礼仪,拜见上官,也没有固定的规矩。接到俺答召见的讯息,赵全思忖再三,决定来个标新立异。所以在路途上拟就了一首颂诗,一进大帐,赵全就高声诵道:r

啊,天苍苍,野莽莽,r

迷人的土默特,r

令人无限向往!r

在这神明护佑的地方,r

我至尊的部落君王,r

有大山一样的胸膛!r

以苍劲的雄鹰为翅膀,r

驾乘着战车旋转在战场!r

箭法神奇,胆略过人,r

生来勇猛的君王,r

是那辽阔草原上,r

不落的太阳!r

听完赵全的颂诗,俺答哈哈大笑,一把拉过赵全,并肩而坐,并亲自斟上奶酒,自己先喝上一口,再捧到赵全嘴边,请赵全喝下,这是鞑蛋部落的最高礼节!r

赵全原以为,虏酋定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见俺答,四十多岁年纪,体格魁梧,宽大的脸庞,乌黑的八字胡,面带微笑,很是和蔼。r

“大汗,与其抢掠,何不与中国互市,岂不两利?”赵全直接切入了正题。一个梦想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阕的人,如今不得不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在助纣为虐上来,他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想到边民的悲惨遭遇,赵全竟不由自主地提出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建言,也许这个提议多少可以为他投奔鞑虏之举带来一些良心上的慰籍。r

“赵兄有所不知,咱是想这么办,可中国朝廷就是不许,什么法子呢?”俺答回答说。这确是事实,俺答多次派人到中国求贡,朝廷照例一概断然拒绝。r

“那就来个檀渊之盟!”赵全狠狠道。r

俺答不明白赵全所云,于是赵全就把当年宋、辽的故事说给俺答听,辽国大军如何兵临城下,大宋如何外强中干,结果不得不在檀渊签订盟书,对辽国所提条件,一一应允,说得俺答双目放光,欣羡不已。r

“大汗,”赵全得意地说,“中国如今奸臣当国,政以贿成,边备不修,正是逼其订下檀渊之盟的良机!”r

“可是……”俺答吞吞吐吐,把桃松寨投奔大同之事,说于赵全。r

“此乃天赐良机也!”赵全道,“就以索要桃福晋为名,发兵大同!”r

俺答对赵全带中国一千余人前来归顺,且赵全又是开过榜的秀才,本已大喜过望,所以急召赵全入营谒见,又听赵全一番陈词,更是欣喜不已,“赵兄,你就留在本汗的营帐,作咱的薛禅,”俺答又对众人道,“以后,薛禅赵的话,就是本汗的话,哪个敢不听,老子宰了他!”薛禅,就是谋士。r

六月的草原,由于干旱显得格外炎热。在这干旱的草原上,战马嘶鸣,呼啸南下,轻骑所过之处,顿时狼烟四起,遮天蔽日。赵全引导辛爱,亲率骑兵三千,这杀气腾腾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大同进发。r

仇鸾只想到桃松寨来降,乃是为朝廷立一奇功,没有想到招惹这么大的麻烦。辛爱放出话来,若不交人,就抢掠、进攻不止!仇鸾只得命部曲抵抗,不料刚一交战,大同关总兵张达、副总兵林椿竟然命丧刀下。r

仇鸾的谋士时义又急又惧,忙对他的主帅道:“尊帅,强虏耻于失妇,越发咆哮,攻略不止,以后怎么办?”r

仇鸾大惊失色,顿足长叹:“失策矣!失策矣!悔不该纳此****入城,诩为奇功!”r

时义足智多谋,居然能处乱不惊,开言道:“主勿忧,放人,万事大吉矣!”r

仇鸾冷笑道:“放人,哪有那么容易?本帅已奏报朝廷,说是桃松寨被我招降,今朝廷嘉奖诏旨刚下,怎么放人?!”r

时义道:“再给朝廷上一奏报,就说虏酋愿以国朝叛贼赵全交换桃松寨,朝廷必答应放人。”r

赵全叛逃的经过,乃至其在俺答营中的一举一动,仇鸾从线报那里皆已了如指掌。他再清楚不过,倘若能以赵全交换桃松寨,对中国朝廷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r

“可……”仇鸾仍是不放心,“辛爱并无交换赵全之意呀?”r

“先放了人,再奏报朝廷说,虏酋本非人类,最不讲信用,不就结了?!”时义胸有成竹地说。r

“如此,岂不给鞑虏反复无常、软弱可欺的印象?”仇鸾忧心忡忡地说,“有损国威不说,怕只怕鞑虏更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以后会不会得寸进尺?”r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想办法。”时义倒像个主帅似的,话说得十分干脆。r

仇鸾思忖半天,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按照时义的说法,飞马奏报朝廷。r

但是,当兵部批准仇鸾建议的饬令下达后,仇鸾又犯难了。所谓交换赵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这么放了桃松寨,自己在鞑虏心目中,就真成为草包懦夫了!让鞑虏轻视自己不说,怕就怕鞑虏得寸进尺,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r

还是时义又献一策:不是把人交给辛爱,而是遣桃松寨、收令哥等出城,待桃松寨等行之白登,使人诱其自西阳河夜逃,从西边出塞;而同时,由时义引导辛爱前去追击,在威鲁堡将桃松寨一行就地处死。r

京师里,似乎没有谁关注在大同发生的一切,除了高拱。好多天来,高拱好像着了迷似的,时时刻刻都在研读邸报、打探消息,在翰林院一见面,他必定是要和我谈论这个话题。r

当然,京师里得到的消息是,鞑虏言而无信,并未践诺,我朝放了桃松寨,而俺答却没有把赵全交于我朝。r

“仇帅谋略过人,处置得当,令人欣慰。我本要上疏参议的,想说的也是此意。”刚从邸报上看到鞑虏愿以赵全交换桃松寨的讯息,高拱还兴奋了好半天,连连赞叹道,“这赵全非庸碌之辈,一旦为鞑虏所用,后果不堪设想。不早除此患,则国患随矣!”高拱曾经听我给他讲过赵全之事,廷议时也从所谓教匪案的简报中了解了赵全的号召力,因此对赵全格外看重。但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兵部在批复饬令中,不该有一旦鞑虏把赵全交还,着即就地处决的话,认为“赵全,非愚氓之辈,既然得在虏酋身边参议,定当掌握大量虏情,何不解来京师,令其交待以后,再作处置?”r

高拱还未从这个遗憾里解脱,忽从邸报上看到桃松寨已放,而鞑虏并未交出赵全,简直惊呆了。r

“叔大,上当了!”高拱来到我的直房,把邸报往几案上一摔,恨恨地说。r

“鞑虏言而无信,可恨之至!”我附和道。r

“哪里是鞑虏!”高拱脸憋得通红,“我是说,朝廷上当了,我辈上当了,上了仇鸾的当啦!”r

“中玄兄何出此言?”我不解地问。r

“以我多年对虏情的研判,鞑虏虽非教化之族,然却也是爽直之辈。”高拱终于平静下来,坐在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隔着几案,为我解说,“似这等言而无信的事,我断定,虏酋俺答是不屑为之的。”r

我似乎明白了高拱的意思,但还想求得证实,于是问:“中玄兄是说,仇鸾畏敌强索,欺骗朝廷,设计放走桃松寨?”r

高拱又激动起来,他把邸报拍得“哗哗”作响,满脸怨怒,“勿庸置疑!定是如此!可恼!可恨!”停了半天,高拱又把一支胳臂伸过来,用手点着几案,“多日来,我一直在研判此事,不觉唏嘘。桃松寨,一女子耳,何以张中国之威?即据而勿纳,可也;即纳之,与虏酋谈判条件,可也;退而求其次,即缚桃松寨,还之辛爱,以结其心,可也!奈何既纳之,自诩为奇功,鞑虏强索,复又放之,国威尽堕,贻笑虏酋,令人齿冷!”r

我坐在椅子上,向后微微仰着身子,两手撑着几案的边楞,看着高拱,不发一语。高拱并不在意,眯着眼睛,满脸不屑,“叔大,你说,仇鸾龌龊小人,难属大事,固不足怪,可庙堂也漫无区处,令丑虏狎视朝廷,真是可耻之至!朝廷无人矣!边境多事矣!”说完,慢慢站直身子,仿佛一个脚重的老者,缓步走开去,头还不住地摇着,留下一串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