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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途险倾(三)


三r

八月节刚过,京城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这一天却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不停地下着,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住户大门紧闭,偶有一二人探出脑袋,神色惊恐地四下张望一番,又“呀”地一声,慌忙把门紧紧地关上。r

随着袁炜的轿子,众翰林行色匆匆,边整理着朝袍,边快步向西北方向走去。以翰林院众翰林的品级,进宫是没有资格乘轿的,所以大多只能步行前往,不断有人踩进积水的坑洼,溅起污浊的水花,也都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平居的朝会,在未进入承天门之前,众人说笑打诳语,甚是热闹,而刻下,一个个埋头疾步前行,没有一个人发出哪怕是窃窃私语的声音。r

左顺门前空旷场地已依序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在淅沥的雨中焦急地等待着最新的讯息。但从内阁大臣阴沉甚或略带惊恐的脸上,人们已经预感到局势的危殆。r

三天前,也是在这里,鸿胪寺宣谕官宣读了三边总督仇鸾的秘奏:“臣侦得虏酋俺答,将率众兵进犯蓟州,诚恐京师震动,请以便宜应援,或随贼搏战,或径趋居庸关增守。”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宣谕官又高喊:“蓟镇羽书:鞑虏骑兵五千余众,已沿朝河川进至古北口,蓟州危在旦夕!”紧接着,宣谕官又展开一道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仇鸾职在守备大同,却能兼筹全局,尽忠臂画;兵部却麻木不仁,致使鞑虏长驱直入,岂不愧哉?!着依仇鸾议!各镇务必加强警戒,不得有失。钦此!”r

堂堂天朝大国的京师,竟然被鞑虏围困!人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可又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京城瞬时笼罩在悲凉、恐怖气氛中。从城厢涌入的百姓挤满了大街小巷,也有一些商贾富户、贵戚勋旧,收拾细软行囊,慌慌张张出崇文门向南急驰,寻求避难,再加上军队的集结、调动,搅得京城百姓日夜难眠。但看着勤王之师陆续赶来,悬着的心稍稍有了些许踏实的感觉。可是,眼前的情形看来将无情地打破人们仅存的一丝幻想。r

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赶到,宣谕官接过太监手中的谕旨,高声宣读:r

京师戒严!文武百官,轮值巡卫,分守九门!r

着即任命仇鸾为平虏大将军,统领勤王之师!r

鞑虏居然逼近蓟州已经让人感到意外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被视为京师门户的蓟州,会在一夜之间失守,更没有料到,通州也随即沦陷,鞑虏兵铎,转眼间兵临城下!r

这个讯息一经宣布,犹如晴天霹雳,把百官惊得目瞪可呆。鸿庐寺司礼官“散班”的喊声余音犹在,朝会已是一片混乱。或许是急于回府安顿家眷,也或许是被戒严的诏旨所惊呆,总之,有的奔跑,有的却站在原地发愣,奔跑中相互碰撞的、找不到轿子而气急败坏的,比之于集市,还要乱上几分。r

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疑惑。从左顺门出来,尚未出承天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高拱:“北京天子辇下,京营之兵,就有八万之众,区区鞑虏,不过数千,远道跋涉,何至于京师震动,人心惶惶呢?”r

“哎……”高拱叹气道,“八万?贵胄纨绔子弟,荫子荫孙,都在军中挂名,连严阁老十几岁的孙子,都挂名提督、坐营,这些人能打仗?还有,京师的兵力,半数被勋臣权贵府中占役,兵临城下,更不愿意放归,哪里还有可用之兵?不想我天朝大国,腐败如此!人必自侮而人侮之,此之谓也!大明要坏在这些无能之辈、无耻之徒手里了!”r

“仇鸾何以知道俺答进犯蓟州,主动请樱勤王?俺答部向来抢掠宣大,远途劳师,攻略蓟州,再围京师,怎能如此顺利?又欲以何为?”我又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r

高拱似乎没有心思回答我的提问,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心存疑虑,他拉住我的袍袖,加快了步伐,追赶上了兵部职方司郎中方祥,边喘着气,边道:“朝廷命文武大臣分守九门,我和张居正张翰林愿巡守安定门,望方大人允准。”俺答自东北方向来犯,安定门、东直门首当其冲,一个翰林院编修主动提出到最前线,连王尚学也觉得意外。r

“这就去,可否?”方祥似乎在试探高拱的诚意。r

“好,这就去。”高拱毫不犹豫地回答。r

尽管我很愿意随高拱到安定门去,但我对高拱的做法隐隐感到不悦。我就在跟前,他连一句商量的话也没有,就自作主张,替我把事情给定下了。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快,跟着高拱,快步回到翰林院,坐上小轿,直奔安定门而去。r

刚过兵马司,就听到震天动地的哭喊声。这哭喊声,似乎是从城门外传来的。一定是京郊关厢的百姓,闻听鞑虏来侵,惊恐万状,扶老携幼,涌向城门;但守军又恐鞑虏入城,奉命紧闭城门,把百姓拒之门外。百姓避祸无门,在城外呼天喊地,大叫不止!r

一到安定门,就看到北面一片火光,黑烟滚滚。火是从当年夏言为邀帝宠建言修造的地坛烧起的,安定门一带,已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呛得人不住地咳嗽。城门内,一群群惊慌的百姓,逃也无路可逃,留又放心不下,抱头痛哭者、东躲西藏者、呼儿唤女者,乱作一团。奇怪地是,城门的守军,对此视若无睹,这里一团、那里一伙,骂骂咧咧、吵吵闹闹,松松垮垮,怨气冲天,还有几个兵士,为争一张烙饼大打出手!r

我和高拱一下轿子,就向杨守谦报到,随即跟在杨守谦身后巡视阵地。r

杨守谦是保定巡抚,继仇鸾之后,是第二个赶到京师勤王的军帅,因援应及时、大安帝心,已加兵部侍郎之衔,参议兵部,总督安定门守卫。目睹守军狼狈之状,原以为杨守谦会出面制止,大发雷霆,不料他却视而不见,径直回到营帐。r

“这,这像甚等样子?!”高拱指着帐外,不满地说。r

杨守谦叹了口气,道:“各路勤王之师,已达五万,然则各援军仓促出发,未及携带粮草。圣上颁诏犒赏援军,可所需物品不知从何处发下!户部移文经返,迁延数日,才让各军到光禄寺领取军需,不料各军所得多少,乃依给严阁老送礼寡众为标准!杨某不善苟苞之计,只好亏欠兵士……”r

“怪不得这两天京城流传讹言云:‘臊子在门前,宰相还要钱!’某还以为是别有用心之人编排当道,万没料到竟是真的!”高拱愤然道,“再看看城外的百姓,遭此百年未有之浩劫,定是如坠深渊,痛苦万状,我辈肩负护卫百姓之天职,安能坚闭城门,见死不救,据而不纳?”r

刚说到这里,传令马弁手执黄旗,快马疾驶而来,踉踉跄跄跑入大帐,高声道:“圣上口谕:着杨守谦率兵出击,驱逐鞑虏,不得有误!”r

杨守谦跪地叩头,道:“兵部檄文一到,臣定率兵出击!”r

然而,兵部并没有檄文送来,杨守谦也根本没有要出城迎敌的意思。高拱不解,问:“圣上有旨,何以按兵不动?这抗旨之罪,谁人承担得起啊!”r

杨守谦道:“打仗有打仗的规矩,兵部没有檄文,本帅不能出击!”r

“兵部檄文何时能到?”高拱追问。r

“老实告诉二位太史公,兵部不会来檄文。”太史公,是对翰林们的尊称,杨守谦也是进士出身,官声也一直不错,对我和高拱倒是实话实说:“本兵丁汝燮已问计于严阁老,严阁老示下:塞上失利,在圣上面前尚可掩饰;京城失利,谁能瞒得住?故务必谨慎行事,万不可轻举妄动。况鞑虏为抢掠而来,掠足以后,自然不战而退。此乃今次御敌之战略要领,惟圣上不知道罢了。本帅若遵旨出击,与兵部并平虏大将军仇鸾之部署不协,必是孤军深入,以羊饲虎,拿兵士的性命去赌一场注定失败的险棋,我杨某于心何忍?若再因此给鞑虏以破城而入之机会,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r

“何以如此!安能如此!”高拱顿足道,“关厢百姓之生死,只能视而不见吗?”r

杨守谦只是叹气。r

高拱来回踱步,“那好!”他突然大声道,“既然圣上的口谕可以不遵,坚闭城门的饬令,也应该可以权变,无论如何,不能眼看关厢百姓绝望而死!”r

“只有两个办法,”杨守谦说,“一是开启城门,收纳百姓,可一旦鞑虏乘机而入,如何是好?二是发兵驻扎城外,护卫京郊百姓,但孤军悬外,恐难持久。”r

这下,又轮到高拱叹气了。r

我思忖片刻,道:“发兵出城,护卫百姓,本应与大军出而击敌相呼应,然目下当道既定策略是避敌不战,如贸然发兵,无攻防配合,恐出城之兵,见敌而逃,反而动摇民心,而京郊之地又不能保。此计不妥。当开启城门,收纳百姓!”杨守谦刚要说话,我制止住他,继续说,“城门洞开当然不妥,不过可选派精明强干之兵弁,巧为改扮,如同百姓,放出城外,一则守望,若无鞑虏进逼之迹象,即开启城门收纳关厢百姓;二则,兵弁需细细留心,对入城百姓中骄健可用之人,立即招募为兵,既可充实军力,又可防止民变。”r

“好!叔大此计甚好!”高拱一拍手,“高某愿身先士卒,率卒出城尝试之!”r

“居正亦愿往!”我紧接着说。r

“不可”高拱制止住我,“叔大留下,为杨帅谋议。”说着,他抓起几案上一张烙饼,草草吃了几口,便匆匆换上兵弁拿来的半旧黑色直裰,扮成乡绅模样,带上十多个扮成农夫的兵弁,悄悄出了城门。r

直到深夜,高拱才回来。他一身灰土,疲惫不堪。r

“何谓生灵涂炭?何谓惨不忍睹?”高拱哽咽着说,“我辈吃民俸禄者,能不愧疚?!”r

“是啊,”回到安定门南国子监内临时布置的直房,只剩我和高拱两个人的时候,我也发了一阵感慨,“十余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几千鞑虏抢掠京师,情何以堪?心何以安!可这却是现实啊!”我不说话的时候,高拱常常侃侃而论,我附和他大发感慨,他却又沉默了。r

“中玄兄,何以如此呢?堂堂天朝大国,受此凌辱?有了这一次,还会不会有下一次?难道就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吗?”我提出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r

“边备不修,军政腐败,战略失当,何以御敌?”高拱眼睛已经湿润,一向说话粗声大气的高拱,此时却声音低沉,还不住地摇着头。r

边备不修,军政腐败,是经常听到的议论,但说到战略失当,我一时还理解不了。r

“我朝一意以守为策,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高拱解释说,“朝廷内外,一遇鞑虏来犯,即云抢掠而已,竟至避敌不战,袖手旁观,唯恐其抢掠不足而不愿退兵。呜呼,可怜苍生百姓,何罪之有,遭此家破人亡之祸?!”r

“中玄兄的意思是,要转守为攻?”我不解地问。r

“非也!”高拱断然道,“我中国虽教化开明,每以中庸之道标榜,然则一遇对外交涉,即以非胜即败的思维考量,故而在战略上,非攻即守,若我强,即攻;我弱,即守,宥于既成思路,一味僵化,如此,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若要深谋妥善措置之策,当思改变僵化思维,创出新路!”r

“新路?”我以振奋的目光紧紧盯住高拱,又陡然想起了去年他在评论我的论时政疏中所揭边备不修时说过的“治本之策”的话,事后苦思冥想,始终未猜测出高拱所谓的治本之策究竟为何,碍于情面,也未能找到求教的机缘,所以刻下高拱说出“新路”一语,让我激动不已,急切的希望从高拱那里听到他的“新路”究为何物。r

“当道不会接受、舆情不允更张……”高拱突然叹了口气,“天朝大国的架子放不下,所谓新路云云,就无从谈起了!况现有政策,延续有年,改弦易辙,何其难哉!”r

以我对官场的了解,无疑,高拱的感叹是对的,一种政策,一旦僵化,就形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成自然,要去改变它,就不那么容易了。r

但这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中玄兄不能教我?”我诚恳地说。r

高拱在我面前,向来毫无保留,见我这个一向自识甚高的人诚恳求教,便道:“北虏屡屡犯边,甚而挥师南下,威胁帝都;然北虏果想占我国土,逐鹿中原乎?至少,北虏目下并无此野心。屡屡犯边,确是抢掠而已。因何要抢掠?北虏地处漠北,蛮荒之地,物产不丰,衣食无着,必取之中原。然求取之道有二,一曰抢掠,一曰贸易。北虏屡屡请开边贸,我朝每每断然拒绝,以为与北虏开贸易,即降天朝与北虏为对等关系,有损天朝国威,同时又害怕失控,带来不稳,故一味闭关,对北虏采取全面封锁政策,北虏屡请不得,惟有抢掠之途矣!”r

“中玄兄是说,开边贸?!”我的话语中充满兴奋,为高拱的见地而兴奋!这确乎是条新路,北虏供我以牛、马,我供北虏以衣食,消弭战事、兴活市场,一举两得,互惠互利,真乃上策!我对高拱的钦佩,又增加了一层。r

“可惜啊,当局不会接受……”高拱复又叹气,“所谓尊严、国格,所谓祖制,都不许这样做!与执政者的面子、尊严相比,老百姓死活算得了什么啊!最可怜的是,老百姓只知道鞑虏欺负我朝,却不知道这原因在于当局为保颜面、一意维持以致之;反过来,老百姓又抱怨当局对鞑虏一味忍让,敢言与鞑虏互惠互利、和平共处者,在老百姓心目中,也就与汉奸无异了!”高拱长叹一声,又道:“小人得志,国是日非,还有什么面子可言!无能之辈,占居要津;才俊沉于下僚,还有甚样希望?!”r

“中玄兄--”我深情地唤了一声,高拱之才华胆识,不要说本朝,就是把历朝历代的政治家都算上,谁能企及?!我为高拱的分析所折服,也为能有幸成为这不世出的大政治家的朋友感到庆幸、自豪!所以,我这个一向深沉不外露的人,在这国难当头的前敌直房,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吟诵起那首读之每每让我热泪盈眶的诗作《织妇》。吟诵完,我又喟叹道:“可叹啊,可惜啊,自以为手握举世罕见的云锦丝,要为君王一补华裳,但道路绵绵,河梁纵横,只能暗自‘长吁’、独自‘中伤’!‘泪下浪浪’!可是,‘长风’安在?惟有凄风苦雨!”r

“好诗,叔大,好诗!”高拱内心的愤懑、痛楚被我的诗作调动起来,“可这哪里是诗啊,简直就是我辈的血和泪啊!”r

“中玄兄,”我也激动起来,“国朝中兴,系于我兄矣!我兄不为首相,天理不容!”r

高拱上前攒住我的手,又是感激,又是振奋,“愚兄早知叔大乃非常之人,有志于做非常之事!拱引为同志久矣!叔大,有朝一日,倘能有幸足登政府,一定要为老百姓多想想啊!祖制也好、个人颜面也罢,与老百姓的性命相比,轻如鸿毛!”r

“好!”我也一改往日的矜持,颇为动情地说,“若拨乱世而反之正,创立规模,合下便有条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乃中玄兄之事,弟不能也。然则我兄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弟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也。弟愿追随我兄之后,不计利钝毁誉,富国强兵、振兴华夏!”r

“耿耿此心,可昭天日!”高拱说着,两行热泪,顺着他那宽大的面颊流了下来。r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几声闷雷,两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