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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途险倾(四)


四r

游七低头从街边走进首门的当儿,突然摇摆着头,“嘻嘻”地笑出声了,抬头看见我正站在院子当中,笑声反而大了起来。r

“嗯——”我发出嗔怪的声音。r

游七停下脚步,见我紧紧盯着他,便依然笑着说:“街上听得一个段子,好笑得很哩!”他顿了顿,似乎等待我的回应。r

我轻轻咳了一声,表示要游七讲下去。r

“说是、说是……”游七好半天才止住笑,说出了囫囵话:“说是浑河决口,万岁爷命首辅严嵩、礼部尚书徐阶、兵部尚书丁汝燮前去堵之。严嵩先命令丁汝燮跳下去堵口,丁汝燮二话不说,纵身跳进决口里,结果被冲得无影无踪;严嵩又请徐阶下去,徐阶把自己用绳子拴好系牢,试探着慢慢跳下去,察看水情,随即又慢慢爬上来,说以属下的观察,惟有首辅下去方可;严嵩无奈,只得战战兢兢跳下去,奇怪的是,严嵩这一跳,决口须臾就被堵上了……”说着,游七又笑起来,“原来、原来,首辅严嵩是个、是个‘大——草——包——’!”r

“放肆!”我呵斥道。尽管依然一脸的严肃,游七一转身,自己也禁不住会心而笑。r

我们华夏,从来就是讹言、流言颇有市场的国家。周时就有诗云:民之讹言,曾莫之惩。细细研判,各种道路传闻、讹言蜚语,有的是当道为了蒙蔽民众有意制造的,有的是为了打击政敌故意传播的,有的是老百姓对当道不满而又无可奈何,通过讹言表达一种愿望的……总之,当道越是愚民钳口,封闭言路,流言、讹言越是不胫而走。r

嘉靖二十九年冬的首都北京,有关严嵩及其党羽的各种谣传,就像天上飘落的雪花一般,飞快地传播着,今日一条,明天一段,以致于许多同僚私下见面,先要问上一句“有新的吗?”准能心领神会,悄悄交流一番。r

严嵩是个“大草包”的段子,我听到过不同的版本,堵浑河决口这一节,还是第一次听到。琢磨起来,事后回想,倒颇是契合隐藏在段子背后的高层内幕。r

就在鞑虏围困京师的第三天,通州俺答大营,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俺答宴请将帅,庆贺胜利。喝得痛快淋漓。俺答的长子辛爱,手舞足蹈,高声叫道:“明朝的军队,哈哈,都是缩头乌龟!何不一鼓作气,攻到紫禁城,三宫六院的美女,够咱享受享受啦!”r

辛爱的话音未落,就引来“噢!噢!”的一片喝彩、附和声。r

“大汗,”赵全趋前一步,给俺答鞠了一躬,道,“此番前来,可是要逼朝廷签下檀渊之盟,而非要攻占北京。果占北京,兔子急了还咬人,那我们很可能就出不来、回不去啦!”r

“嗯……”俺答点头,“薛禅赵说得有理。不过,薛禅,你说咱该咋办?”此番劳师远征,一举围困中国京城,顺利得出乎意料,多亏赵全的参议和引导,俺答对赵全已经倚为心腹,赵全的话,他自然言听计从。r

“首先,当传令巴特尔们,一律不得杀百姓、烧民宅!”赵全道,“既然朝廷并无组织****,杀百姓、烧民宅,徒增仇恨,于大汗何益之有?”r

“妥!这就传令下去!”俺答痛快地答应了。r

“这第二条,”赵全继续说,“咱不是扣押着朝廷一个宫中小太监吗?放了他,让他给皇帝带信去。把咱的要求提出来,看看朝廷作何答复。”r

俺答手一挥,“就这么办!”r

赵全说到的被扣押的宫中小太监,就是冯保。此人是圣上身边随侍太监,因其曾在“内书堂”--专门在宫中大内为太监设立的学堂--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尤其是写字,颇有书法大家风范,很讨圣上的欢心,竟不呼其名,而以“大写字”呼之。今次他奉命到宣州采买纸砚,没想到回京时刚到通州,正遇战事,被俺答扣押。原以为既使不死,也得被鞑虏掠往漠北,正痛不欲生之际,一听说放他回宫送信,连连叩头,飞奔着向京城而去。r

朝廷正为无法解京师之围而焦虑不安,接到俺答书信,圣上急召阁臣并礼部尚书徐阶到西苑无逸殿商议对策。r

圣上阴沉着脸,紧闭双目,看也不看臣下一眼,示意冯保宣读俺答的书信。冯保惊魂未定,勉强定了定神,念道:“本汗率铁骑前来,乃为和平。故虽指日可踏平北京,但本汗仍命部曲围而不攻。现本汗要朝廷答应,容许本汗派三名使臣进城求贡,并允准开边贸易,若朝廷答应,本汗即令撤兵;否则,必攻破城池,推翻朝廷,望三日内答复。”这封信出自赵全手笔,所以用汉字书写。r

圣上这才微启双目,指着书信,强压着怒火,问道:“何以应之?”r

“鞑虏寇贼,”严嵩狠狠道,“抢食贼而已,实不足患!”这是安慰皇帝,也是为避敌不战的策略辩护。r

徐阶嘲讽地一笑,道:“臣一礼部堂官,军国机要,本无置喙余地,但既蒙陛下不弃,令臣参议,臣当知无不言,为陛下、为元翁分忧。臣窃以为,今番鞑虏来侵,不同昔日扰边。何以言之,鞑虏围城而又传令不得杀人放火,岂可以抢食贼视之?”r

严嵩没有想到平时一贯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徐阶,竟敢当着皇帝的面反驳他,顿感不悦,刚要开口,圣上瞪了他一眼,道:“徐爱卿说的是。不过,鞑虏的书信,该如何答复,大家商议。”r

“此乃礼部的职责,徐尚书想来已有应对之策?”严嵩说着,偷偷看了徐阶一眼。r

徐阶愣了一下。严嵩的这句话,既推卸自己的责任,掩盖自己的无能,又把他推到了前台。但按照权责,所有对外交涉,都由礼部专责,这也是实情。徐阶感到棘手,忙推托道:“事在臣,但还须陛下主张。”r

关键时刻,大臣之间如此推诿,圣上心里很不高兴,但又不便发火,只好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说:“正须大家商量嘛!”r

可是,众人都拿不出什么主意,无逸殿里一时陷入沉寂。r

“今鞑虏兵临城下,而我朝战守之备一无所有,”徐阶打破了沉默道,“看来不如先答应鞑虏之请。”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臣恐此例一开,鞑虏贪得无厌,令人担心。”r

虽然徐阶的话模棱两可,但毕竟提出了办法,圣上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神情,颇为真诚地说:“苟利国家社稷,皮币珠玉,都舍得的。”r

俺答书信中所谓求贡,名义上,是请求允许他们向中国朝廷上贡,而朝廷需按他们的要求给予赏赐,实际上是要求朝廷给他们提供所需的物资,只是用求贡之名,满足一下中国朝廷天朝大国的虚荣心而已。所以,圣上才有不惜皮币珠玉之说。r

徐阶怕圣上误会自己的建言,又道:“若只是皮币珠玉,当然可以,但万一鞑虏不满于此,如之奈何?”r

圣上一惊,道:“是啊,徐爱卿可谓远虑。然则目下到底该如何应对?”r

又是一阵沉默。徐阶要来俺答书信,反复玩味。过了一会,徐阶道:“臣有一计:目下,我朝不说许贡,也不说不许,来他个缓兵之计。”r

“不许就是不许,许就是许,徐尚书,这可是军国大事,燃眉之急,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眼看一个礼部尚书对军国大事侃侃而谈,而堂堂首辅却因拿不出计策而有被冷落之虞,严嵩便想挖苦一句,也好让圣上失去对徐阶的耐心。r

徐阶没有理会严嵩,继续说:“以臣愚见,不如给俺答回信,就说俺答书信用汉文写成,朝廷怀疑有人假冒。况且,朝廷与鞑虏之交涉,体制早定,既使这封信是真的,也与体制不合。天下哪有临城胁贡之礼呢?若真想入贡,可退回边外,另遣使携带番文书信,按照体制,先呈报于大同守臣,由大同守臣入奏,朝廷再妥为答复,事乃可为。如此往返之间,需要数月,而这时,我朝可再调四方援兵,妥为部署,战守有备,再作计较”r

圣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畅出口气,道:“徐爱卿缓兵救城之计甚好,就依卿议。”r

“陛下,”徐阶见圣上一时高兴,就乘机把平时不宜说的话,说了出来,“臣以为,无武备不足以言文事。既不能徒恃一时之用计,更不能承受屈辱,纵其抢掠以为长策。往者,鞑虏求贡,执事者不拿主意,反而纵任边臣,戮其使者,挑起战端;鞑虏来犯,执事者又泄泄沓沓,任其抢掠而无对应之计!”徐阶扫了严嵩一眼,见严嵩脸色煞白,汗珠直淌,而圣上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示,于是又接着道,“主边事诸臣,顺执政者为能臣,逆执政者为罪臣,令人心寒。今臣不避越位之嫌,辄昧上闻:御敌之策,要在慎用将帅。目下诸勋贵虽号为将领,实不知兵。臣访得聂豹、谭纶等,历任边事,颇著谋勇,现获罪在监,大敌当前,不如释而用之,彼蒙殊恩,必肯格外效命。俯请陛下恩准。”r

“既然徐爱卿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圣上尽管有些勉强,但还是答应了。r

严嵩不禁大吃一惊。徐阶适才“执政者不拿主意、主边事诸臣顺执政者为能臣逆执政者为罪臣等语,虽有“往者”之前缀,也无异于公开指责他了;而徐阶又借机提出起复聂豹、谭纶,圣上竟也答应了。这聂豹、谭纶二人,乃是因为抵制圣上修玄而遭贬谪,严嵩又顺帝意搜寻其贪墨的证据把他们投入了监狱,徐阶一句话,说放就放了。看来,圣上对徐阶,真是宠信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了。想到这里,严嵩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徐阶果然是自己的对手,看来,这个对手还不容易对付!r

严嵩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只有寄希望于俺答不接受徐阶提出的条件,可旋即传来下讯息是,俺答居然按照徐阶的说法做了。接到朝廷的答复,在围困京师八天之后,俺答真的撤退了!解京师之围的大功,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徐阶的手里。没有想到,徐阶一出手,就胜了一个回合!刻下,朝野尽管并不一定了解细节,但却都知道是礼部尚书徐阶以缓兵之计解了城下之围。r

俺答退兵,京师解严。但一向心高气傲的圣上,满以为在自己手里出现中兴之治,不料现在竟然被鞑虏困城八日之久,这种屈辱和难堪,只有拿臣下发泄!于是,一口气发了五道谕旨:兵部尚书丁汝燮备战无方,御敌无计,避敌不战,论死!兵部侍郎杨守谦,抗旨不尊,论死!巡按顺天府御使王纾,失守通州,论死!户部尚书李士翔保障不力、调度无方,罢斥。科道负监察纠弹之责,却没有弹劾上述人等,均夺俸半年!r

严嵩深知,避敌不战的策略,正是自己发出的指示,他担心一旦丁汝燮如实招供,圣上一怒之下,说不定会追究他这个首辅的责任!便派人悄悄转告丁汝燮说,若事涉首辅,则无人能救你了;只要首辅在,则必不令公死!丁汝燮果然把避敌不战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按惯例,兵部尚书受讯,兵部的参谋长--职方司郎中,例当连坐,丁汝燮为其开脱,说“罪在尚书一人,与郎中无关。”丁汝燮救属官一命,可他的上司严嵩却不敢也不愿去皇帝那里为他求情。临行刑的那天,丁汝燮才明白过来。他先是问:“方郎中已经免死了吗?”前去为尚书送行的有郎中方祥的儿子,听到尚书的问话,忙跪倒在地,哽咽着说:“承尚书大恩,家大人已经免死了!”丁汝燮长叹一声:“方郎中劝我要速出城迎战,可我为内阁所误,以至于此!现在你父亲免死,我也可以安心了!”如此一来,丁汝燮的名声反而由过去的献媚小人,变成了忠义之士,受损的却是严嵩。徐阶乘国难当头之机救了聂豹、谭纶等人,而他严嵩却被认为害了丁汝燮等人,在道义上,严嵩又输给徐阶一着!r

一连好见天,圣上都没有召见严嵩。那一天,严嵩见徐阶、袁炜向无逸殿走去,自己也就腆着脸跟着往里走,太监竟然拦住他说:“陛下未召见老先生,请老先生道乏!”严嵩一听太监如此说,顿时浑身发颤,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顺势磕头大哭道:“陛下呀--,你不要老臣了吗?老臣对陛下耿耿忠心啊--皇天厚土共鉴此心啊--”过了许久,严嵩见无逸殿里没有动静,只好无趣地起身讪讪离去。r

随着这些内幕断断续续地传出,人们在绘声绘色犹如身临其境般加以传布的同时,“段子”就如影随形似地被不断编排出来。r

“又听到甚样段子了?”这天,游七从街上回来,一进门,我就问道。r

这回游七没有笑,而是满脸肃穆,颇是神秘地说:“听得街上议论,都说解围城之困,乃是万岁爷修玄退兵。喔呀,说得神得很哩!万岁爷请太上老君派天兵天将来驱逐鞑虏,一下子就来了成千上万的天兵,鞑虏一见,吓得抱头鼠窜!”r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说我相信什么天兵天将,而是这种传闻本身,似乎预示着京城风向的突然逆转,令人猝不及防。r

果然,第二天一早,袁炜就召集翰林院院会,宣读了两道令人吃惊的诏书。r

迩来京城讹言腾天,传闻盈路,影射朝廷,攻击执政,居心叵测!着厂卫严加辑查;大小臣工,有信讹传谣者,着都察院并六科勘实奏闻,从严论处!r

“肃静——”袁炜高声喊叫。接着,又展开一道诏书,念道:r

京师防卫,要在整顿营务,统一事权。团营之设,溯之不合祖制,用之有违化一,着即裁撤。特设总督戎政府,以集事权而专责成。着仇鸾就任戎政尚书,即刻到职视事,勿负朕望!r

本来,京师防卫,一向是军国首务。国初,设五军营,为步兵,执掌卫戍京师;三千营,为骑兵,执掌仪仗,护从皇帝;神机营,负责执掌随驾护卫。此谓之三大营。代宗时,兵部尚书于谦又增设团营,遂延续下来。今突然以不合祖制为由废除团营,恢复三大营体制,而又创立更不合祖制的总督戎政府,意欲何为?仇鸾何德何能,总戎三营?r

袁炜得意地扫视着众人,咳了几声,道:“前一时期,圣上念及元翁忧劳国是,身心疲惫,恩赏假期,别有用心之徒不明就里,散布元翁大失帝心之谣;在此本院知会诸位,昨圣上特派御舟接元翁渡海到西苑觐见,君臣相谈甚欢,元翁特意要本院转达他对诸位翰林之问候,望诸位勤谨供职,不负朝廷期许。”r

“严世蕃回来了。”散班出承文厅时,高拱悄声对我说。r

我明白高拱话中蕴意。前段严世蕃奉父命回江西分宜,督造严氏父子捐建的介溪大桥,刚刚返京。他一回来,气候就骤变了。r

我故意早早就往翰林院首门走,磨磨蹭蹭间等上了高拱。r

“中玄兄,今日凉爽宜人,何不弃轿漫步?”我建议说。r

我和高拱出了翰林院,转向长安街,踏着落叶,一路慢慢走着。见前后无人,高拱小声说:“叔大体味否,两道谕旨,一个用意。”r

“中玄兄是说……”我故意没有说出自己的结论,“弟愚钝,还真揣摩不透。”r

“对着华亭而来!”高拱自信地说。华亭,是徐阶的籍贯,故以之代称徐阶。r

“此话怎讲?”尽管我隐隐约约如高拱所感,但究竟尚未条理清晰,便急切地问。r

高拱低声道:“叔大闻‘修玄退兵’之传言否?坊间议论,皆曰华亭以计退兵,而今忽然间有修玄退兵之论,那么,再说华亭有退鞑虏之功,就是与圣上争功,必陷华亭于不义之地。故,所谓禁传讹言者云云,实在就是否认华亭在解鞑虏围城之困中所发挥的超乎严嵩辈之上的功用。何以又突然间创立总督戎政府?传达出的讯号是,朝廷对所谓求贡之议,已然不作打算,而是要北征鞑虏,武力相向!如此,则表明华亭所筹之策,已为圣上所否定。不用说,这些,定然是严世蕃的主意。”r

“圣上何以如此轻信呢?”我不解地问。r

“圣上一向自诩为英主,”高拱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才接着说,“鞑虏围城之辱,圣上如何能忍受得了?可以断定,圣上内心深处,必是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严世蕃之所以鼓动北征鞑虏,意在打乱华亭的谋划,但却也可为圣上挽回颜面,自然深获帝心。所以,圣上对被冷落多时的严嵩,也就忽然间感到了不忍,严嵩也就重新获得了圣上的宠信。”r

“面对此等军国大政,主事者竟皆从私利着眼加以考量,实在令人心寒!”我愤愤然。r

“口称一心谋国,一禀公心,实则处处是个人小算盘!这就是堂堂天朝大国的执政当局者!”高拱痛心疾首地说,“鞑虏围困京师,伤害百姓事小,伤害圣上尊严事大,难免急于挽回面子。可叹大国之君,自诩英主,决定军国大事,全受个人感情支配,岂不令人担忧?而执政当国者,为迎合圣上、压制对手,竟然拿如此军国大计大作文章,岂不令人可恨可叹!”